姚慎身也无语了。他上次在公主府喝醉了以后,被他爹提着耳朵骂了一宿,说好在公主看在他的面子上没把这个篓子捅出去,不然有他好看。
被父亲陈述了一番利害关系,姚慎身也知错了。如今看见尉迟域这个样子,心有戚戚,心里甚至产生一个可怕的想法:上次在公主府,辛温平不会是故意给他灌酒的吧?
但这个想法只产生了一瞬,就被姚慎身甩开了。他又没惹公主,再说他们如今已经是未婚夫妻,公主又如此赏识他,他与尉迟域是不一样的。
尉迟域这边已经喝到第七坛,再怎么说,尉迟域是月槐岚的下属,月槐岚出手,按住尉迟域道:“尉迟域,你不能再喝了。”
见月槐岚出言,窦漪也觉得再闹下去就过了,看尉迟域这个样子再喝得出事了,也上前帮月槐岚拦着尉迟域。
尉迟域已经完全喝上了头,哪管你是上司还是什么,当即推了一把月槐岚:“臭娘们别碍事儿!”
月槐岚早就料到他要耍酒疯,尉迟域喝了酒手上一点没收着劲儿,月槐岚被推得微微向后仰了一下,脚下却分毫未动。她眼疾手快抓住尉迟域的手腕,还未出言,就听见身后传来扑通一声。
她是习武之人,地盘扎得稳,可她刚刚后仰躲尉迟域的时候却撞了一下来劝架的窦漪。窦大人老胳膊老腿的,哪里禁得住这俩武将神仙打架,直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酒坛子的碎片把手都给扎破了。
窦漪疼得眼泪直飚,哎呦哎呦得叫唤起来:“我的屁股!”
杨菀之和陆虹笙、柴克岑几人连忙上前去扶,就见尉迟域忽然猛地一仰头,就要往后倒去。月槐岚眼疾手快地揪住他的衣领,与此同时,柳梓唐也一把将杨菀之拉到身后。杨菀之还没反应过来,在抬头看见柳梓唐的后背的同时,听见“哇——”的一声,一股混着酒味的酸臭的殿内弥漫。
杨菀之听见柳梓唐很嫌弃地“啧”了一声,就连月槐岚都忍不住发出了嫌弃的声音:“咦惹——”
然后是陆虹笙大声的惊叫:“啊啊啊啊啊我的官服!!哕……”
窦漪忍着屁股的剧痛连滚带爬地撤出污染区,月槐岚心如死灰地提着尉迟域的衣领子,望着被他吐了一身的衣服,想松手吧,又怕一松手,尉迟域就被呛死了。只能像拎小鸡仔一样拎着尉迟域,由他大吐特吐。
许无患和竺可危几人这才拥上来,在这边搅和一通。
殿里顿时乱作一团。杨菀之心道好在圣人今日早早就走了,不然看到现在这光景,非得再给气出个好歹来。
也是得亏圣人走了,不然尉迟域的仕途恐怕也到头了。此时的他已经完全断片,脑袋沉沉地靠在月槐岚肩上,月槐岚的脸黑得像锅底,旁边几个夏官上来手忙脚乱地把尉迟域拖走了,辛温平还是那副幸灾乐祸的表情。
窦漪成了全场唯一一个受伤的人,太医匆匆上来替窦大人包扎检查了一番,结果窦大人的尾巴骨被摔折了。月槐岚为此感到十分抱歉:“要是我躲的时候能顾及到身后的窦大人,也不会让窦大人遭这个罪了。”
窦漪呲牙咧嘴地摆了摆手:“不妨事。”
就是往后几个月,窦大人恐怕要站着办公、趴着睡觉了。
好好的庆功宴变成一场闹剧,始作俑者之一被两个武将架着,睡的昏沉,另一位跑去关心窦大人,给窦大人赔不是了。窦漪看了看围着他的一圈人,连连摆手:“你们也赶紧下去处理一下衣服吧,你看小陆、小柳,身上都脏了。”
方才柳梓唐拉着杨菀之给她挡了一下,自己的官服也溅了不少脏污。程思威认命地指使司宫台的人上来清扫现场,带几位大人下去换衣服。闹剧结束,大家也没了吃饭的心思,反正大领导不在,同僚之间也没必要装什么和善,三三两两地出宫了。辛温平要留在宫中,杨菀之本来打算自己先走,但柳梓唐和陆虹笙都说想要蹭她的马车出宫。
这是辛温平给杨菀之开的一些小小特权。
念在柳梓唐刚刚替她挡枪的份上,杨菀之同意了。至于陆虹笙,本来就是关系不错的同僚,没必要拒绝。杨菀之就站在偏殿外等他二人换了新的官服出来,结果陆虹笙说她可以搭窦大人的车,就甩下杨菀之走了。
柳梓唐换了一身干净的官服,就看见杨菀之站在花园里百无聊赖地踢石子。
“好慢。”杨菀之小声吐槽道,陆虹笙都麻利换完衣服了,怎么柳梓唐要这么久?
刚小声抱怨完,就被人轻轻敲了一下官帽:“背后说我坏话?”
杨菀之甩了他一个带着点埋怨的眼神。
柳梓唐问道:“陆大人已经走了吗?”
“嗯。”杨菀之点了点头,“我们也出宫吧。”
“方才多谢你,替我挡酒了。”柳梓唐跟上杨菀之的脚步,嘴角有些轻快地上扬起。
“只是单纯地不喜欢尉迟大人罢了。”杨菀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防守无懈可击。
柳梓唐道:“那是蛮稀奇的,很少见你这么直白地讨厌某个同僚。”
“李派的官员,我一个都不喜欢。”杨菀之蹙眉。她确实很少表达自己的喜恶,不过因为李派和太子关系匪浅,加上这些官员在朝中或多或少针对过她,她虽然不记仇,但也不会大度到对这些人一点厌恶都没有。
“我也不喜欢。”柳梓唐道。
“反正你很快也见不到他了。”杨菀之倒是有些忧愁道,“真羡慕你。”
“我有啥好羡慕的,你讨厌尉迟大人已经到这个地步了?” 柳梓唐讶异。
杨菀之:“……我只是羡慕你可以离开大兴了。”
柳梓唐心念一动:“你不喜欢大兴?”
“不知道。感觉大兴待着不太舒服,人也不舒服,事也不舒服。”
“我一直以为你很喜欢大兴呢。”
“为什么这么以为?”杨菀之偏头看了看身边的青年,“因为我以前一直想要你带我和平儿来大兴吗?”
忽然重提旧事,柳梓唐心里划过一丝异样,好像这件事再提起,也没有他想象中那样尴尬。维扬县的事情在杨菀之嘴里好像都已经成了一抹轻烟,淡淡地就过去了。
柳梓唐有些不自在地伸手刮了刮鼻梁:“或许吧。”
“我其实也有自己奇怪的执念。”杨菀之解释道,“从我阿爹走后,我一直在走我阿爹的路。做冬官,送平儿回大兴认亲,这些其实都是我阿爹想做的。我好像不过是在完成他的遗愿,所以有时候我会在想,这真的是我想要的吗?我其实自己也没想明白。”
“也许你不喜欢大兴,但你一定喜欢做营造。”柳梓唐笃定道,“你在做营造的时候,浑身都在发光。”
他这么一说,杨菀之倒是乐了一下:“这么夸张?”
“没有夸张,是实话。”柳梓唐认真道,“就算你做营造是受你阿爹的影响,但你喜欢做这个也是实实在在的,因为你早就有了自由选择的余地,但你还是坚持做了下去,这就说明你是真的热爱它。”
“言之有理。”杨菀之点了点头,“不过我倒是也想去地方看看,大兴像是个巨大的鸟笼,大家好像都被什么东西给束缚住了,让我觉得很不舒服。过去的二十几年,我是阿爹的女儿,是平儿的阿姊,但是现在我希望我是我自己,当然,我也希望自己是百姓们眼里的好官。”
“我也希望自己是。”柳梓唐面带微笑,有些惆怅地舒了一口气,“真好,你能不再活在你阿爹留下来的期望里,菀菀,由衷地为你高兴。”
“祝你也早日找到自己。”杨菀之笑道。
“我吗?”柳梓唐微微一愣。
杨菀之但笑不语。
柳梓唐从小到大,都不是个很有主见的人。在维扬县的时候,他很像他的母亲白氏,后来到了大兴,他慢慢变得像公孙冰。他始终是在被她人塑造的。不过幸而后面遇见的是公孙冰,这样的塑造在杨菀之看来并不算坏。杨菀之觉得这次外调应当也有公孙冰的意思,脱离了这些塑造他的人,或许才是柳梓唐破茧的时刻吧。
杨菀之的话,在柳梓唐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为什么会成为今天的自己?
从他有记忆起,母亲就在家中,带着他,一笔一划地写字。就像所有年幼便聪慧的小孩一样,他们的背后,是母亲的心血灌注,没有一个孩子生下来就会读书写字。听说母亲还怀着他的时候,就经常在家里给肚子里的他念书,柳屠户是个粗人,笑话他娘子是作怪,等到柳梓唐三岁时提着毛笔写下第一个大字,柳屠户才“哦呦”一声,怪道自己怎么生了个这么聪明的儿子。
在他开蒙之前,母亲就已经带着他认了很多字,告诉他,他以后要读书,要做官,要考状元。柳屠户会呵呵一笑,打趣道:“不做官也行,跟着老子一起卖卖猪肉,日子也很好!”
每到这时,白苒就会拧着眉骂道:“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像你一样,每天起早贪黑,一身猪骚味吗?”
“屠户怎么了?老子堂堂正正赚钱……”
白苒虽然在别的地方懦弱,但面对儿女的教育,永远是家里最强势的。柳梓唐的阿姊受父亲影响更深,读完县学就不肯再读了,柳屠户就给柳梓唐的阿姊说了个亲事。柳梓唐的阿姊很满意,柳屠户也很满意,但白苒不满意。自从说了那门亲事以后,白苒和柳屠户就常常争吵,柳屠户动不动就酗酒,喝个烂醉。白苒一边哭一边对柳梓唐说:“梓唐,你知晓不读书的下场吗?不读书,最后就是你爹这个模样……”
年幼的他不知道如何处理父母的矛盾,他只是天真地想,是不是自己考上状元了,阿爹和阿娘就会变好了?可是阿爹和阿娘最后还是和离了。
只不过,离开阿爹的阿娘好像变得很快乐。她如今在抱月茶楼的后厨做管事,每天都神气着呢,叫她去自家住着都不肯。柳梓唐也没再提,隔三岔五去茶楼看看他娘。白苒和离以后,气色确实一天比一天好了。
至于柳屠户,现在是他阿姊在管着。据说还是酗酒,身体已经大不如前。柳梓唐每个月都要寄二两银子回去,最开始是直接寄给柳屠户的,后来听阿姊说二两银子有一两半都拿去买酒喝了,便把银子都寄给了阿姊,阿姊花钱买了个小厮看顾着。
他好像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读书,稀里糊涂地做官,阿娘的期待倒是满足了,他自己从前想要得到的完美的家庭却怎么也得不到,自己现在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非要说的话,就像杨菀之说的那样,想要做个好官。
胡思乱想之间,已经走到宫门,看见停在宫门的马车,柳梓唐才回过神来,替杨菀之掀开车帘,等到杨菀之坐上去以后自己才上车。杨菀之吩咐车夫先送柳梓唐回他的住所。
“过几日你就要去雍州了,改天我们在茶楼吃个饭,送送你。”杨菀之道。
柳梓唐知道杨菀之的这个“我们”,包括了他们母子,还包括了钱家。
“好。”
“我和钱工在维扬县营造司的老上司赵学明赵大人,老家就在雍州。你可以代我俩替他问个好吗?”杨菀之现在还念着从前赵学明对自己的照顾呢,若是没有他,自己进不了洛阳营造司,也不会成为在明宫的将作大匠。
“小事一桩。”
柳梓唐坐在杨菀之对面,此时夜幕已经降临,出宫的道路两侧都挂着灯笼,女子的面容也在透过车窗映进车内的微弱火光中明明灭灭。柳梓唐忽然脱口而出:“对不起。”
“你又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了?”杨菀之好笑。
“……只是觉得,自己一直欠你一个道歉。”柳梓唐说,“很快就要离开大兴了,之前总是没有合适的机会,怕以后也没机会说了。”
“你只是出去做官,又不是生离死别。”杨菀之没有直接回答,“说不定过两年又在大兴见了。”
“怕你过两年跑去什么黔中道、剑南道了。”
……可恶,还真让他猜中了。
“那也得看我那个黏人的妹妹舍不舍得放我走呢。”
“也是。”
两人不再说话。
等到马车快到柳梓唐家,杨菀之才开口道:“过去的事情就别放在心上了,二十几岁的杨菀之,没必要一直和一个十五岁的人计较。你也是一样。比起纠结过去,我们还要更多有意义的事情在前面呢。”
马车停了下来。黑暗中,两人对视,柳梓唐看见杨菀之的眸子在黑夜中黑曜石一般闪着光芒。
“好。”他点了点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