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温平是习武之人,她若是有心防备,不会让钱星梵得逞。只能说明,辛温平本身不讨厌钱星梵,也很信任他。
辛温平没敢说话。
“其实这一阵我想了很多,我也在想,我为什么会喜欢你。从还没见到你时,我听堂哥和堂叔说了很多关于你的事情,那时候我就觉得你很厉害,很佩服你。后来在大兴见到你,就像是一股强烈的光照在了我的人生中,我就再也移不开眼睛了。第一次给你送东西,我不知道你的喜好,后来慢慢发现你不喜欢那些带绣花的布料,我就自己琢磨,画了稿子给绣娘去织提花的布。布庄送给你的衣服,都是我亲手裁出来的。我每次看见你穿着我做的衣服,我就觉得很开心,很幸福。”
“……我第一次知道这件事。”辛温平小声说道,“衣服很合身,谢谢你。”
“在你科举之前,我觉得自己配不上你,所以我很努力地经营布庄。可等到我的布庄有了起色,你却成了公主。我一直渴望一份势均力敌的感情……”钱星梵松开了手,眼睫上,有几滴泪珠闪动。
“钱星梵。”辛温平直视着少年的眼眸,不同于和姚慎身在一起时的虚与委蛇,少女此时眼中满是真诚,“我从未觉得你配不上我,也正是因为这个,我更不想辜负你的感情。你与他们都不一样,我和钱家的关系,比和姚氏、章氏都要单纯。我信任你,也信任钱放大哥。我一直认为连结我们的纽带不是利益,我们是共同成就的人。我……不仅怕辜负你,也怕耽误你,更怕和钱家的关系变质。”
“我自愿的。”钱星梵沉声道,“我其实早就有预感,我只是有些贪心罢了。谁不想要独占心悦之人呢?堂兄和我说的时候,我心里难受,也想着要不到此为止,以后还能做普通的生意伙伴。可是这次我看见你在风雪中来去,看见你为大兴做了这么多事情,我忽然发现自己还是放不下。平儿,我和章云舟和姚慎身都不一样。我看着你辛苦,我会心疼,会想倾尽一切地帮你。至于钱家,我能处理好。”
这次雪灾,钱家布庄几乎把大兴分号的家底都给捐了。但辛温平不会让钱家布庄倒闭,大兴的百姓也不会让钱家布庄倒闭。雪灾之后,钱家布庄已经是大兴最受欢迎的布庄了,算是种善因、得善果。但是钱家这次愿意义无反顾地跟着她,帮她分忧,捐了那么多的物资,辛温平看在眼里,心里也是感动的。
钱星梵这一番表白,她内心不是毫无波澜。
钱星梵时常找各种理由给辛温平送布、送衣服。确实如钱星梵所说,最开始钱星梵送的布料,辛温平不喜欢;后来钱星梵送的布料、衣服,却每一件都合她心意。辛温平是知道他花了心思,但不知道这些布料的纹样、衣服的版型,都是钱星梵自己做出来的。
“钱星梵,我……”在钱星梵面前,辛温平竟然一时有些语塞了。
“我是想清楚了才来的。”钱星梵深吸一口气,脸上又挂起了一如既往的笑意,“你说,你未来需要一个人为你打理后院,不知道杨二小姐觉得我够不够格做这个掌柜的呢?”
不得不承认,辛温平的心小小地软了一下。她摇了摇头:“钱掌柜想要的,我这个东家可能给不了。”
“我不贪心,只希望杨二小姐能分我一分的真心,就足够了。”
辛温平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好。”
笑容重新在钱星梵的脸上荡开,辛温平心里没来由地想,这个男人可真傻,明知道她这公主府是个火坑,还非要往里跳。辛温平自小没有父母,阿姊的感情又是一团糟,她根本不知道所谓的爱情究竟是什么模样。在洛阳时看着辛莫风和骆清清、章晚规和盛容,她也会觉得他们很好、很羡慕,可自己好像又不想要这样的生活。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残酷的,选择了一样东西,就注定要放弃另一样。
望着钱星梵荡满爱意的眼神,辛温平的心没来由地痒了一下。她叹了一口气:“真是拿你没办法。留下来吃个晚饭吧。”
“平儿。”
“嗯。”
“你今日竟然戴了金钗。”
“……姚慎身送的。”辛温平默了一下,“他毕竟……我得给几分薄面。”
“这金钗太华丽,与你今日这身衣服不配。”钱星梵都没有察觉到自己语气里带着浓浓的醋意,“你的衣服都简素,配玉簪和银簪更好。”
辛温平略带戏谑地看了他一眼,伸手,将那金钗摘了下来,随手放到了钱星梵手里。随着金钗被摘下,三千青丝如瀑一般一直落到腰间。钱星梵脸颊微红,那金钗上似乎有她发丝间的香气。辛温平甩了甩头发,从衣袖里摸出原本簪在头上的银簪,将头发利落地绾好。
她今日穿着一身暗红色香云纱披袄,内搭一件鹅黄圆领袍,都是出自钱星梵之手。三年来,钱星梵知道辛温平身材的每一点变化。每一次量体裁衣,他都能看见她长了个子,若是胖了些,说明这些日子过得还不错;若是瘦了些,便知道她又辛苦了。
“过些日子,父皇要祭社稷了。”
依照从古至今的规矩,立春后的第四十五天是社日,君王要祭社稷。
社稷祭祀旨在祭祀土地神和谷神,祈求丰收和国家安定。社稷通常指的是社神和稷神,社神主管土地,稷神主管五谷。辛周依赖农耕生存,因此祭社稷是全年最重要的一个祭祀。君王带领百官前往社稷坛,祈求新的一年国家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尤其是今年刚刚遭了雪灾,正是忧心收成的时候,祭社稷便显得尤为重要了。
“需要准备礼服吗?”钱星梵问道。
“嗯。”辛温平点了点头,“但不是祭社稷的。”
诸如官服、公主的朝服,都是有定式的,不能随意做。祭祀需要的衣服,一应由春官署和司宫台监制,但布料倒是可以找皇商采购。钱家如今在民间名声大振,辛兆也知晓了钱家此次赈灾的功劳,钱家距离皇商,只有一步之遥了。
辛温平和钱星梵二人在花厅中对坐。虽然公主府有膳厅,但辛温平总觉得家里没几个人,坐在空荡荡的膳厅里吃饭有点没滋味,所以要么在书房凑合凑合,要么就在花厅或者水榭一边看风景一边吃饭。虽然是临时起意留了钱星梵,但这种事情也不是第一次发生,厨房很快就做好了饭食。辛温平从小吃惯了清粥淡饭,受不了那些熊掌鹿尾,一碗白米饭、一碟蘸水羊肉、一盘白灼菠菜、一碗杂菜羹,就是她的一顿饭。钱星梵倒也客随主便,拾起了筷子夸赞道:“还是公主府的好东西多,这菠菜可金贵,在天青酒楼要七八十文才能买上一盘呢!”
辛温平这公主府里的东西,主打的就是一个看着朴素,实际上并不便宜。就连她身上的衣服,都是寸布寸金的香云纱做的。菠菜是舶来品,如今只有皇宫的暖房有种,自然都是紧着宫里的主子们吃。还有那杂菜羹,里面放了红红的胡萝卜,被厨娘用巧手切成了菱形的花儿。这胡萝卜耐放,倒是不如菠菜金贵,但也是舶来品,民间很多人都还没见过、没吃过呢。
辛温平轻笑道:“喜欢的话,下次送些给你。”
“那倒不必了。”钱星梵道,“我要是馋了,就来公主府蹭饭。”
“……”
算了,让他再高兴一会儿吧。
辛温平心下叹了口气。过几日的社日,除了祭祀之外,父皇还想办一个庆功宴,表彰一下这次赈灾有功的朝臣。她和姚慎身的赐婚眼看就要下来了。等到太史阁那边定下良辰吉日,走过了流程,姚慎身就可以入她的公主府了。
辛周没有驸马不得参政的规矩,但以前是以前。安泰公主野心再大,始终没能够拿到前朝的入场券;辛温平不同。
无论是辛温平还是辛兆,都不会让姚慎身手里有太大的权力。
至于钱星梵,他也清楚,就如同男子娶妾一样,他们根本不需要什么三书六礼,直接进门便是。可他又想,姚慎身和辛温平不过是表面夫妻,彼此都未必有心。他求不了名分,便只求一分的真心就足够了。
辛温平心里却在掂量另一件事。
章云舟。
原本她想得很美好,章云舟应该是她的驸马,身边的亲信都觉得这是个不错的姻缘。但自从父皇否决了这个人选以后,辛温平内心其实一直在动摇。她需要另一个人在她的后宅牵制姚慎身,从这个角度出发,章云舟不是最佳人选。辛温平大可以像公孙冰那样,随便找几个男宠。
就像她之前说的那样,她内心并不希望章云舟白白受委屈。若说有什么非要让章云舟进她公主府的理由,或许是她自己的一点小小的私心吧。但如今钱星梵来了,在想清楚一切之后还是选择了这个火坑。也许她和章云舟长痛不如短痛,如今干脆利落地和章云舟断掉,给章家一个态度,也不至于离了心。
这也是前些日子公孙冰和她提的。
确实,站在章家的角度,章云舟作为章晚规和盛容的小儿子,从小是千娇百宠着长大的,若是公主驸马,章家夫妇可能也就认了;但要是做侧君,辛温平只怕到头来要和他们结仇。
辛温平叹了口气。
“怎么吃饭还在愁事情?”钱星梵伸手,很自然地夹了一片羊肉到辛温平的碗里,“有什么心事,等到吃完饭再想吧。”
辛温平觉得钱星梵这人也是奇怪,为什么这么平静地就接受了,还这么快就进入了身份?他这样和她讲话,莫名有一股子她阿姊的味道。不过也是,维扬县出来的这一群人,在大兴都是抱团取暖的,逢年过节都要聚在一起吃饭,她们和钱家叔侄几人,和亲人也没两样。
辛温平不知道,这个夹菜的动作,钱星梵悄悄地想过很多遍了。
饭后,辛温平才对钱星梵说道:“社日晚上会有个庆功宴,届时,父皇就要给我和姚慎身赐婚。婚服,我不想让司宫台的人来做。我想让钱家布庄给我做一身喜服,不要绫罗长裙,要紫色。”
钱星梵一愣。
辛周婚礼沿袭大殷旧俗,男着红袍,女着绿襦。
“这,多少少女都梦想着十里红妆,穿着最漂亮的罗裙嫁给如意郎君。即便你不喜欢姚慎身,可婚礼毕竟是一生一次的……”
其实钱星梵也有私心,他觉得辛温平着那一身绫罗婚服的时候一定特别美,哪怕要和她拜堂的人不是他,他也想看一看她凤冠霞披、光彩照人的模样。
辛温平却轻轻一笑:“首先,这婚礼可未必是一生一次。”
辛温平在说起这句话时,眼中并不带笑,倒是让钱星梵替姚慎身捏了把冷汗。
“其次,我知道,这毕竟是公主的婚礼,若是太朴素潦草,只会让准备婚礼的人日后被父皇诟病,还会让姚家觉得公主府不重视他们。但我不是嫁给姚慎身,是他姚慎身入我公主府,十里红妆、钗钿里衣,我都不需要。这身婚服,要有气场,要让大家都看见,我才是日后家中内外的主人。”辛温平的指尖点了点桌面,“民间婚俗以红绿为礼服,有说法是绿为红配,是陪衬。本公主不是任何人的陪衬和配角。姚慎身要入我公主府,一样得摆正自己的位置。”
所以她不要绿色的婚服,她要用桔梗紫,要让姚家知道谁才是公主府的主人。
但这对于钱星梵来说,确实也是个挑战。要满足辛温平的要求,还不能让姚家觉得公主府有意怠慢——至少这场婚礼面子上是要极端奢华的。
而且,他也想看着她穿上自己亲手做的吉服的模样。
“我知道了。这件事就交给我吧。”钱星梵苦涩地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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