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完村塾的图纸,杨菀之要回一趟大兴,去冬官署给图纸盖章。她毕竟不是泥瓦匠,所有的图纸还是要按规矩拿到署里找个同僚审一下图纸然后签字盖章留档。村房的搭建,已经不需要过她的手了。杨菀之和焚琴回大兴的路上,又聊起赵苦荞那个孩子。
杨菀之已经出钱,替赵苦荞交掉了她未来五年的学费,还留了一笔银子给赵夫子,劳烦他平日里多看顾着那孩子,就当是她给赵苦荞的生活费了。相处这些日子,赵夫子的为人,杨菀之也摸透了,是个值得信任的。而赵夫子作为月家军的烈属,生活上有月家军给的补贴,只是那些钱他都拿去开村塾了,所以自己一点都没剩下。杨菀之问他需不需要多一些支持,赵夫子却摆了摆手:“这村塾是我夫人出钱开的,我夫人的钱也理应都用在村塾上。至于我自己,一个人,每个孩子给我一斗米,够我一整年丰衣足食。这也就够了。”
想起云头村的这些人,杨菀之心中也万分唏嘘。
焚琴道:“大人,我以为你会让那个孩子和你一起去大兴。”
“但是我却让她去洛阳?”杨菀之知道焚琴的疑问,“你喜欢洛阳还是大兴?”
“我喜欢洛阳。”焚琴点了点头,“虽然大兴现在有窦大人,柴大人也在,陆大人和郭大人也都是好人,但是我还是觉得洛阳营造司的人更亲切,就像家人一样。”
“嗯。吉司簿和黄工都是很好的人,也是愿意带新人的人。比起大兴,洛阳更合适。”杨菀之觉得大兴的官场味太重了,哪怕是营造司,也和洛阳的氛围很不一样。大家只是每天一起上工下工的普通同僚,哪怕她和陆虹笙平日在署里聊得还不错,两人在工作日之外的时间也没有交集。
不像在洛阳,还会有辛尔卿,有月霜双和月无华。杨菀之说起洛阳,脸上浮出怀念。
焚琴也想念洛阳的日子了:“现在想想,以前在东都真开心呀。”
“不过,现在大家过得都还不错。”杨菀之笑笑。
“真是想不到,月家的兄妹俩,也都已经要成亲了。”焚琴说起这个,倒是替杨菀之遗憾了。
雪灾之前月槐岚想跟圣人请个假,回益州参加月无华的婚礼,圣人本来都准假了,结果月槐岚人还没走,雪灾就来了,这忙着抢险忙了一个月,这会儿注定是赶不上喜酒了。在兴安仓抢险的时候也听月槐岚聊起自己这个新儿媳,是益州府的督军秦黛,她一手带出来的女将,和月无华算是老战友。据说月无华重返战场时,因为旧疾复发,被吐蕃人擒住,是秦黛单枪匹马杀进吐蕃军营,将月无华救了回来。月槐岚讲自己这个儿媳妇的故事时,脸上满满都是骄傲。
“人一辈子要遇见那么多人,总会有更合适的。”杨菀之说着,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左手的手腕。原本那细圈的金镯子她一直戴着,在手腕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印记,结果某一天从在明宫的营造上回来,忽然发现手腕空了,戴了快两年的镯子莫名其妙地掉了,不知道掉到了哪里。再后来,听说月无华和秦黛的事情,她心里有一瞬的失落,但也忍不住想,或许那金镯子掉了也是某种预兆,二人缘分已尽。
月霜双的未婚夫呢,据说是个和她性格很像的人,两个人性格都很跳脱,想来在一起也很开心吧。
“可贺敦现在也很不错,小王子已经会讲话了,真好哇。”
雪灾之前,辛尔卿还托商队给焚琴和杨菀之带过东西,是一瓶装在琉璃瓶里的水。商队的人说,这是从可贺敦从北海取来的。辛尔卿每次送来的东西都奇奇怪怪的,有沙子,有漂亮的石头,有动物毛皮和晒干的植物标本。
不过,从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能看出来,她现在过得也很不错。
焚琴念叨着念叨着,忽然发现怎么大家都拖家带口了,就连齐光公主,都有了三个俊俏小郎君。焚琴忽然看了一眼杨菀之,道:“大人,你有没有发现,大家都成双成对了。”
你妹都可以凑一桌雀牌了。
“是吧。”杨菀之倒不觉得奇怪,毕竟大家都到这个年纪了。
“大人 ,我的意思是,你就没有什么想法吗?”焚琴问道。
“褚二丫不着急,我也不着急。”杨菀之狡黠笑道。
若论年纪,焚琴还比她大些。
“那,我这个不是得陪着杨大人嘛!”焚琴吐了吐舌头,“大人你看,这几年其实在大兴城也有不少郎君向你抛橄榄枝呢!”
“有吗?”杨菀之懵了一下。
“有啊!只是你都没接住而已!”焚琴的脑子里似乎有一本专门记杨菀之那些事儿的记事本,“前年肃政台的李大人,他为了追你,手抄了一整本的《洛神赋》要送你呢!”
“啊……那个张口就问我会不会背诗的肃政大夫?”杨菀之回想起这位李大人,眼神空洞了。
“是啊,结果你把《洛神赋》还给李大人了,说这本书咱家有了,要是李大人有已经绝版的《辛周水文志》的话,你可以高价从他手上买。”焚琴说着说着就想笑,“李大人当时大受打击啊。”
“……”
“李大人还给你背过《凤求凰》《诗经》,结果你每次一遇见李大人就跑。”
“……他这是在追我?”
“对于李大人来说,是的吧。”
“有个人三天两头问你会不会背诗,你不觉得害怕吗?”杨菀之想想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而且,就我这幅模样,谁能想到他送《洛神赋》意思是喜欢我啊?”
焚琴扫了一眼自家大人,要说容貌嘛,有齐光公主在前对比,那自然是称不上沉鱼落雁倾国倾城,但至少五官端正眉清目秀,哪怕是现在脸上顶着两坨没好的冻疮,也不是难看的人。焚琴便道:“大人,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大部分人都长得普普通通,确实不如齐光公主那么好看,但是也不代表就长得难看呀?再说,还有情人眼里出西施这一茬呢?也许在李大人心里,你就是洛神一样的美丽呢~”
“还有太学的那个楚学士,人家不背诗了,直接给你写了好几首,还有那情书,写得深情款款,我看了都感动了,你是真的心如止水啊!”
“你是风儿我是沙?一日不见思之如狂?菀菀,别再搬砖了,有你在我的心就够重了?”杨菀之想起楚学士,眼神又空洞了三分。
“咳咳,”焚琴干咳两声,“楚学士学识其实还可以啦,而且长得也挺好看的。结果你跟他说如果觉得心脏沉甸甸的可能是有问题,让他去找吴太医开方子。”
“……不然呢?”
“啊对了,还有那一位!天青酒楼的朗风,为了能让你多看他一眼,甚至找人在唇角刺了一颗美人痣,就因为听说你以前喜欢月公子。”焚琴啧啧两声,“这小倌儿身材是真的不错呀,大长腿,八块腹肌……”
“嗯。差点被柳梓唐拿剑切成八块。”
天青酒楼离皇城很近,价格也不算贵,官员们有时会一起去搓一顿。这些酒楼里会有淸倌儿,也不知道是哪一次,让这朗风瞄上了杨菀之。本来那日杨菀之馋这天青酒楼的酿蟹,下钟后就带着焚琴去吃点好的,天青酒楼做官员生意,全是私密性很好的雅间,结果杨菀之前脚让焚琴下楼去旁边的糕点铺子买点绿豆糕,后脚,穿着清凉的朗风就扭着大长腿钻进杨菀之的雅间,对着她搔首弄姿。
给杨菀之整得连连蹙眉,刚好买完绿豆糕的焚琴遇见柳梓唐跟公孙冰师徒,焚琴一推门,就见一八块腹肌的小倌儿穿着薄纱衣服香肩半露,拉着自家大人的官服袖子撒娇说:“大人,您收了朗风,日后您有了夫郎,朗风可以给你们端茶倒水,朗风不介意做小~”
杨菀之连连后退,焚琴跟在辛尔卿身边的时候已经见过“大世面”,见怪不怪了,焚琴身后的柳梓唐黑着脸,大拇指把佩剑的剑鞘都顶开了。
“冬官署的邱大人?”
“……说实话,有点……”杨菀之思索了一下措辞,“伤害我的审美。”
“啊,我以为大人不看外表呢。”
“不是,”杨菀之沉默了一瞬间,“他的人和他画的图纸都有点伤害我的审美。而且,他还总喜欢教我画图。”
要不是自己没这个权力,杨菀之真的想把焚琴说的这位邱大人开除出冬官署。
“西凉王氏那个王公子?”
“救命!”杨菀之惨叫一声,“他有在追我吗?”
“嗯呐。”焚琴笃定地点头,“你想啊,他大费周折,蹲了你半年,都要让你出面给他修自己新宅的主院,你中途说换个人来做,他说什么,若是换成别人,那就不做了。还有还有,他不是还买了很贵重的首饰送你,说这是给你的酬谢吗?”
“他买一堆我用不到的东西,说是给我的设计费,我真的……我恨他一辈子!”杨菀之拳头硬了。
“京兆许氏的许公子呢?我觉得他人其实还不错,长得也好,还是许学士的弟弟。”
杨菀之连连摇头:“虽然我对他观感不错,但平儿说许先生和他关系并不和睦。我还是更相信许先生一些,算了吧。而且这些人他们追求我,也不是因为喜欢我,不过觉得我是平儿的阿姊,看重我的身份罢了。”
“大人,我发现你越来越像可贺敦了。”焚琴肯定地点了点头。
“有吗?”杨菀之偏了偏头。
“你比她内向点儿。”
“就当你在夸我了。”杨菀之耸了耸肩。
“那,柳大人呢?”焚琴开口问道。
在大兴城,有眼睛的人都知道柳梓唐在追杨菀之。他不给杨菀之写诗,不送杨菀之金钗玉佩,但杨菀之早上在营造上弄破了官服,晚上柳梓唐就找人送了新的过来。柳梓唐时不时会以公务之便,找杨菀之吃饭。他们之间好像有种奇怪的默契,柳梓唐给杨菀之的每一样东西,都不需要杨菀之去开口,又都是杨菀之恰恰需要的。
但杨菀之对柳梓唐的态度,却像是对待寻常的朋友。
杨菀之避开了这个话题,而是开口问道:“焚琴,你愿意跟着我离开大兴吗?”
焚琴一愣,旋即答道:“大人,你想去哪,我当然也要跟着一起去啦。我也想像可贺敦那样,去看看沙漠,看看草原……”焚琴说着,脸上也浮出向往。
杨菀之笑笑,摇了摇头:“我倒不是为了这个。窦大人在岭南道做了十五年的司空使,我和他聊天时,往往会觉得惭愧。岭南道气候险恶,穷山瘴气,但窦大人在任期间,为岭南道做了很多事情。其实此次我去兴安仓、去云头村,我也想了很多。过往对大兴有没来由的执念,一是因为从未到过这里,二是因为平儿是大兴人。但我若一直做京官,我成不了我想成为的那种人。所以,等到在明宫建成,我想出去走走,去外面看看。这件事我只同窦大人聊过,窦大人是支持我的。”
“公主同意吗?”焚琴担忧道。
杨菀之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的顾虑。月无华当年,宁愿自己一个人回西南把我留在大兴,不也是在顾虑平儿吗?可是……”
说到这里,杨菀之微微垂下了眼帘:“他没有问过我愿不愿意。”
焚琴听后,沉吟片刻,也表示了对自家大人的理解:“确实。”
杨菀之现在的身份,比起杨菀之、冬官大夫,更多的是齐光公主的养姐。
杨菀之轻轻地说:“我不想一辈子待在一个地方,也不想做任何人的附属品,哪怕是平儿,也是一样。所以,我不想顾虑什么人,我只想去做我认为的,我应当做的事。”
焚琴望着自家大人的侧脸,女子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多余的表情,但眼神一如既往地坚定。她点了点头:“我不像大人这么有志气,大人去哪,我就去哪。我会一直陪着大人。”
“那就这么说定了。”早春微寒的风吹过二人的耳畔,日光洒在官道上,照得天地一片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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