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杨菀之也听出了问题来。
“李承牡先后任大司马和安西都护府节度使,西北军的兵权都在他一人手上,若这荣宝粮行是他的势力,未免也太恐怖了些。有兵,有京畿道最大的粮行,别说是在安西都护府自立为王,就是率着西北军南下直取大兴都是可能的。”
听见杨菀之这话,辛温平和柳梓唐二人却一点都不惊讶。辛温平为杨菀之续了一杯茶:“从李承牡自请外放,我们就开始怀疑他有反心。大司马虽为武官之首,但武将一旦离开了自己的军队,手上即便有兵权,也名存实亡了。月槐岚就是最好的例子。”
柳梓唐:“圣人刚愎自用,李承牡动作太快,当时圣人因太子之死正在气头上,我们递上去的折子,他一个都没看。等到他回过味来时,已经是放虎归山。所以,前年会试时,圣人才会出削兵权的策问。但这两年朝中水太浑,圣人无暇顾及李承牡。”
“原本我对李承牡还心存些许侥幸,但他和突厥起摩擦,将贺兰家扼在凉州,我只能先让贺兰家撤回大兴。父皇派姚靖仇去凉州府,也是希望姚靖仇能制约李承牡。但我看,若是李承牡要反,姚靖仇不是降就是死。李承牡回西北的时候,安西都护府就注定保不住了。”辛温平的指尖点了点桌面,陇右道对他们很重要,敦煌贺兰氏和西凉王氏的族地都在陇右道,那里本来就是辛周的国土,“无论这荣宝粮行与李承牡有无瓜葛,这李承牡,十年之内必反无疑。”
“此事先按下不表,如今没有切实的证据,只有捕风捉影的猜测。这荣宝粮行,没有露出什么破绽,我们不好拿他开刀。”柳梓唐有些发愁,“偏偏,它是最大的那只肥羊。”
“你觉得,挑哪只下手最好?”辛温平不发表意见,先听柳梓唐的意思。
“另外四家粮行,满仓,我们可以交好,不必威逼,从程思威下手,晓以利害。程思威是个聪明人,能当然天子近侍自然是会揣摩圣心的,只要稍微点拨一下,他就知道如何利用这次雪灾卖圣人一个面子,我们也借机卖程思威一个面子。六心,琅玡王氏在京中无重臣,可以拿捏。五丰有些困难,即便竺自珍回弘农了,竺家依旧是块硬骨头,想必要施压一段时间。”柳梓唐说到这里,有些为难地拧起了眉毛,“裕民是最难办的,毕竟杜青是姚济川的妾室……”
“你觉得最难办的,反而是我觉得最好办的,”辛温平露出了大反派的笑容,“程思威那边,我去;剩下来四家,让姚慎身来办,也是卖雍州姚氏一个好。”
即便柳梓唐没有明说,但讲到这里,辛温平已经完全明白柳梓唐的意思了。
官家办事,有官家的做法。钱家毕竟不做粮食生意,没法和这些粮商打价格战;兴安仓的粮食,幸存不多,不可能一下全部投入市场。但你既然在发国难财,就不要怪朝廷找你清算了。地官管赋税,虽然很难保证这大辛周所有的税款都被查得一清二楚,但若有心去查那么几家,可是轻轻松松。何况这些粮行背靠权贵,手脚本就不干净,朝廷有的是办法找他们麻烦。到时候地官查税,先暗地查清证据,然后大张旗鼓地上门警告一番,若是这些粮商识趣,就该知道自己将粮食价格降下来,这叫先礼;若是不行,则以偷税漏税的名义扣押一部分粮食抵税,再收缴大批粮食作为“罚款”,这是后兵。若是软硬不吃,就叫秋官和肃政大夫一起下场,前面的和后面的一起查,那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不是一点粮食能解决的了。
等到朝廷“收缴”了这些粮商手上大部分的粮食,大兴的粮价也就压下来了。
这一招和明着抢没有什么区别,谁去做谁就得罪人。而眼下刚好有姚慎身这个冤大头,把这个活儿递给姚慎身,也是对雍州姚氏的招安。姚济川和杜青如果识趣,不需要地官去查,自然会降价。如果姚慎身脑子不清醒,包庇纵容裕民社,那他这个驸马做不成,官帽也危险了。
毕竟圣人虽铺张,但更抠门。谁要是贪墨他国库里的钱,谁就是要他的命。
“这些都只是赈灾的应急之法,但还是要有更长远的考虑。”柳梓唐道,“朝廷一定要想办法管住粮价,不能让粮商为所欲为。雪灾能暴露出大兴粮商的这些问题,只能说明这背后的链条已经全烂了。处理完这些事情,我会同步调查我朝各地粮商的籴价和粜价。谷贱伤农,谷贵伤民。籴价过低,农民入不敷出,一家人辛苦耕耘换不来温饱,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粜价过高,百姓无钱买米,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丰则贵籴,歉则贱粜,平籴之事,迫在眉睫。”
“杞之所言极是。”辛温平满意地点了点头。当她十分满意柳梓唐的提案时,便不会阴阳怪气地喊他柳大人,而是喊他的表字。
粮食这边聊明白了,棉花和布有钱家布庄出面,辛温平也不用担心,接下来要发愁的就是药材、炭火、木材和营造。
“长生元年,扬州大雪,维扬县周边受灾严重,隔壁的天长县就连县城都死了很多人,当时就有很多流民涌入县城,但维扬县容纳不下这么多流民。后来是阿爹组织营造司修筑御寒窝棚,才保住了这些流民的命。”杨菀之道。
这件事,辛温平在维扬县时,已经听很多人说过很多遍,这几乎是杨冰一生最大的功绩。
而如今,大兴城面临的困境,和维扬县一样。城中的客栈都快住满了,那些没钱住客栈的,只能往那几家心肠好的店里去,在大堂挤一挤。抱月茶楼很快也要对这些流民开放。这雪下了半个月还没停,大兴城周边算上仓城,已经有两个县城和六个村庄被毁。如果不能及时为这些流民提供挡雪的住处,大量的流民将会涌进大兴城。
“其实……我有一个不太实际的想法。”杨菀之沉吟,“在明宫的掖庭宫和司宫台院都已经造好,或许可以开放给这些流民?比起窝棚来,在明宫的保暖性肯定更强。”
营造在明宫时,杨菀之选用的是空心砖。比起传统的实心砖,空心砖更省料,自重更轻,同时保温性能也更强。空心砖承重性不如实心砖,但在明宫的整体结构是木框架,墙体并不承重,只起到保温装饰作用,所以空心砖的缺点被完美避开了。
辛温平摇了摇头:“阿姊的出发点很好,可行性却不高。流民人多且杂,不好管理,若是毁坏了在明宫,这个责任,我担不起,阿姊也担不起。这件事情也不可能不经父皇的同意就去做。”
“圣人断然不会同意的。”柳梓唐也摇了摇头。
“看来还是只能用老方法了。”杨菀之叹了一口气,也没坚持。她也知道,这个想法不切实际。在明宫说起来就是圣人的家,圣人可以容许流民进入大兴城,但不会容许他们进自己的家门。
商定完事情,也快到午饭点了。辛温平通常不留这些官在自己府上用膳,柳梓唐识趣地告退。太医院的药送来,辛温平监督杨菀之把药搽了。姊妹二人简单地吃了些,便各自去了各自的官署。
刚到冬官署,就见陆虹笙一脸八卦地凑过来:“你这丫头,蛮招人疼的嘛~”
“我?”杨菀之一愣。
“喏,地官署的那个柳大人,去太医署特意为你求了治冻疮的膏药。”陆虹笙说着,塞了一个小瓷瓶在杨菀之手里,“我没和他说公主已经让人给我们送过药了。”
瓷瓶滚进手心,冰凉的触感让杨菀之微微愣神。
陆虹笙调笑道:“这柳大人,肯定对你有意思!菀菀,姐妹知道你之前对月公子有意思,可是你看,月无华那个狗男人现在在西南,就连凯旋的时候都没回大兴,他都快要成亲了,这种人,咱也不稀罕!”
提起月无华,杨菀之倒是异常地平静:“月无华已经而立之年,论年纪,成亲已经算晚。再者,自闵德四年至今,我们分别已有三年,我们连口头的关系都没有确认过,男婚女嫁,自是不相干。”
杨菀之在大兴没有和任何人提过自己过去和柳梓唐的过往,陆虹笙只当他们是在大兴认识的。她一边为杨、月二人咋舌,一边道:“姐妹,你倒是比我想得冷血多了。我还以为你多少会难过一下呢。不过我觉得这柳大人肯定是喜欢你,不然为什么三天两头往我们冬官署凑?”
“可能是因为得不到吧。”杨菀之在营造司盖了十年房,她的心就像在明宫的地基一样冰冷。
心是冷的,嘴也是硬的。
“姐和你说,男人嘛,总得给个机会试试!试过了才知道行不行嘛,反正咱们这一辈子这么长,又不一定非得在一棵树上吊死。这个不行,咱就下一个更乖!”陆虹笙有些揶揄地顶了顶杨菀之的肩,这丫头,越长大越不爱笑,倒是让她更想逗她两句。
“这就是你半年换三个相亲对象的理由?”杨菀之毫不客气地拆了陆虹笙的台。
陆虹笙今年也二十六七了,放在官场里,还是初出茅庐,但她的婚事已经成了家里的老大难。陆虹笙清了清嗓子,道:“唉,这官场女子,能如月司马那样夫妻和睦的实属难得,但咱们可以向公孙司徒看齐嘛~你和公孙司徒走得近,你有没有见过她的男宠?我见过一次,那长得真是我见犹怜……”
杨菀之总算被陆虹笙逗笑了,她料想陆虹笙说的应该是燕支。公孙冰的那些男宠,也只有燕支会被她放出来,其余的都窝在她府上的后院,杨菀之几人过府时更是不准到前院来冲撞她们。而燕支,看起来是一朵柔弱娇花,但能跟着公孙冰四处行动的能是什么良善之辈?一肚子坏水罢了。
两个人聊着聊着就跑题了,杨菀之也不想陆虹笙再聊回柳梓唐身上,任由陆虹笙畅想有朝一日位极人臣,住进跟东宫一样大的冢宰府,然后娇夫美郎左拥右抱。杨菀之听了觉得好笑:“虹笙,我觉得你适合去写话本子。”
“咳咳,实不相瞒。”陆虹笙骄傲地挺起自己的胸膛,然后在杨菀之耳边小声道,“我靠写话本子赚得比在冬官署多。”
“?”杨菀之有些疑惑地望向陆虹笙,“是我能看的么?”
“咳咳,这个,保密。”
“好哇你!故意吊我胃口!”
陆虹笙写话本子这件事,杨菀之后来随口和辛温平一提,姊妹二人都没放在心上,倒是杨四的八卦之魂熊熊燃烧,探查一番后,杨四对着陆虹笙写的话本子久久沉默了。
《冷酷妻主狠狠宠》,作者——鸿鹭生。
真是辛温平看了沉默,章云舟听了流泪。
柳梓唐送来的药膏,被杨菀之随意地收进了口袋。轻松的摸鱼时间结束,窦漪踏着风雪走进了冬官署。这雪虽然没有停,但小了很多,明天应该就能停了。希望下一场雪来得不要太快。
这场下了半个月的雪已经让文武百官备受折磨,别说民间缺衣少炭,就连皇宫里的炭火都变得十分紧俏。竺英如今还协理六宫,靖妃姚芳蔼生了皇子,让她心中很是不满和不安。竺英知道,自己一直坐着这个位置,是因为有辛温义在。而一旦小皇子长大,这后宫中,不说没有她的位置,辛温义更是没有容身之处!
“妹妹如今刚刚生产完,身子骨虚,多批一些炭火给她。”竺英吩咐道。
“是。”
今夜,司宫台的内府又送了一批炭火给靖妃宫中,靖妃的贴身宫女喜道:“娘娘,看来是圣人体恤您,今日多发了这么多炭!内府的大人还嘱咐奴婢说,景秀宫中的炭火如今都紧着咱们宫用,叫娘娘不必节省,若是没了,随时管内府要。”
姚芳蔼也是娇养惯了的,受不得这样的冻,加上刚刚生产完,身子本就虚弱,小皇子这两日还有些风寒之兆,便让宫人将炭火烧得旺旺的,整个儿景秀宫都暖融融的。在这样严寒的冬日,居于如此温室,景秀宫的宫人和姚芳蔼很快就陷入了梦乡。
一片暖意之中,有一个身影走到窗前,轻轻地,将景秀宫所有的门窗都关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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