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殿下。”伴随着杨四的话音落下,门外响起一道男声。
辛温平淡然地收好桌面上所有有关姚慎身的资料:“姚大人,请进。”
书房门打开,走进来一个披着雪白貂裘的青年。青年头戴官帽,五官端正,剑眉星目,长得倒是有几分正气。进了书房,他摘下貂裘,露出了天青色的官服。
“下官姚慎身,见过公主。”姚慎身恭敬行礼。
“姚大人不必多礼,你我官位平级,无需称上下。”辛温平抬手,为姚慎身倒上一杯热茶。
姚慎身搓了搓冻得冰凉的手,在辛温平的书房里张望了一番:“既然如此,我表字修永,公主便叫我修永吧。殿下,如今大雪天寒,您这里不点炭火,勿要冻着了。”
“姚大人说笑了。”辛温平笑意不达眼底,将姚慎身的关心挡了回去,“本官前些时日在兴安仓抢险数日,从未点过炭盆,如今已经习惯了。现在大兴城里炭火正紧俏,公主府自当与百姓同甘苦。”
“公主殿下大义,修永惭愧。”姚慎身说道。
辛温平不想与他在这些事情上掰扯,她这次喊姚慎身过来,是来给姚慎身画饼的:“此次喊你过府一叙,倒不为别的,你我二人将协力赈灾,势必要先达成共识。此非儿戏,关乎大兴百姓。姚大人的折子,我看过好几次,以姚大人之才华,放在天官署做如今这个工作,未免有些屈才了。”
看见姚慎身眼底荡开的一丝喜色,辛温平心中大定。
看来,此人要捧。
能被捧杀的人,就是最好被解决的人。
“公主谬赞,修永倒是没想到公主竟然对修永有印象。”姚慎身原本担心齐光公主不喜自己,如今心里也安定了几分。他自然知道堂姐有意撮合他与齐光公主的婚事,这齐光公主太过强势,又如此貌美,姚慎身虽然贪恋她的颜色,却总有几分自卑在身上。但如今,见齐光公主对自己和颜悦色,姚慎身这会儿甚至有些春心荡漾了起来。
辛温平一看他那表情,心道自己还高估了这姚慎身。
太祖虽然是女子,也爱美人,太祖朝入朝的这些女官,无论是公孙冰还是月槐岚,虽然各有千秋,但都有千般的美;而辛兆留在京中的女官,也无一不容色端正。辛温平常年混在这些女官之中,加之有个不爱红妆的阿姊,早就不会去和旁的女子比较姿容了。她并不知道自己如今长了一张如何惊艳的脸!
太祖能得前朝哀帝宠幸,从妃嫔一路爬到皇后的位置,虽得益于她的铁血手腕,可那张脸也是不可忽视的致命杀器:在当时的亲辛派口中,是“昭君比之失色,甄宓见之神伤”;在反辛派口中,就是“褒姒还魂,妲己再世”。许是因为哀帝算不得好颜色,黎家的几个孩子容貌并不出众。但辛兆的生父,可是宫中男宠——这些男宠一个个都是绝世美男。
辛兆本人,哪怕如今已显出些许中年富态,依旧称得上是美男子,后宫那些妃嫔对他可是趋之若鹜——有钱有权有颜值的帅大叔,可不碾压朝中那些个大腹便便的油腻老男人吗?
再说贺兰家,贺兰敬少年时打胜仗回大兴时,因为貌美,掷果盈车;而平西王妃贺兰玛依原是回纥部落最漂亮的公主。贺兰云作为他们的女儿,一度被称为平西王府的明珠,也是一等一的美人儿。
辛温平这张妖孽一般的脸,京中爱美之人见了无不嫉妒。如钱星梵、章云舟二人,是在辛温平起势之前便相识,近水楼台;更多的追求者,都被辛温平挡在了公主府外。
姚慎身本来也就是个凡夫俗子,从前只在官署中远远地见过辛温平几面,只觉得她漂亮;今日面对面地,方才知道这份美貌的冲击力有多大!难怪京中有不少男子,每日把自己打扮得花里胡哨,守在公主进宫的路上搔首弄姿,妄图引起辛温平的注意……
辛温平心中叹一口气,倒是有些失落。本来挺享受这种与人博弈的乐趣,结果自己的心眼子败在了自己的脸下面,竟然有种难以言说的挫败。她出言拉回姚慎身散逸的思绪:“姚大人之才,我甚是欣赏,先前便觉得有些被埋没了。我并非居功自傲之人,只希望能将赈灾一事办好,名声、功劳,我都不在乎;但我觉得,姚大人的才干应该被更多人看到。因此,我也想听听姚大人对赈灾一事的看法……”
毒蛇吐出了信子,将猎物一步一步引进了自己的陷阱。
如同过往在朝堂中一样,姚慎身所提的几点,都是辛温平已经安排下去的事项。但为了表示自己真的求贤若渴,辛温平一面认真地听,一面还要夸上一两句“姚大人果然有大才”“我辛周有姚大人,真是大幸!”。姚慎身望着辛温平闪闪发亮的眼色,不由眉目飞扬。
糟了,齐光公主好像真的很欣赏我。
二人这一聊,一直聊到吃晚饭。辛温平客套地留姚慎身下来吃饭,姚慎身很没眼色地答应了。席间,辛温平道:“我倒是没想到,你我二人竟如此投缘。如今天寒,正适合温酒而食,不知姚大人意下如何?”
姚慎身一听说有酒,眼睛一下子就亮了:“恭敬不如从命。”
辛温平让杨四拿来的酒可不是关中的白酒,而是与突厥互市而来的草原的烈酒,这酒度数比关中的白酒高上了一倍不止。辛温平看着姚慎身一碗一碗地豪饮,脸上的笑意真诚了几分。
三碗下肚,姚慎身痛哭流涕地拉着辛温平的衣袖:“昔有曹刘青梅煮酒论英雄,今日修永与公主相见恨晚啊!我每日在天官署,对着官员点卯的表格,一日日地算着他们的考勤政绩,还要看那许无患的脸色。大丈夫岂能久居人下!我有此等大才……”
辛温平静静地听着姚慎身痛诉自己如何怀才不遇,抬手,烈酒再次倒入碗中,姚慎身已经喝到麻木,痛哭流涕间又是好几碗下肚。
可是姚慎身没想过,自己出身雍州姚氏,自幼享受着最好的教育,入朝之后只做了一年的县令就被调回了大兴,还做的是六官之首的天官。而更多的寒门学子,因为没有后台,即便中了进士,也只能到江南道、岭南道、河北道、剑南道甚至陇右道去做官,有的做那县令,一做就是一辈子。他姚慎身又谈何怀才不遇?
辛温平没有戳穿他,只是附和着。
可不是青梅煮酒么?昔日曹阿瞒没有试探出刘玄德的野心,但你姚慎身的底,我辛温平可是快要摸透了。辛温平轻笑一声,她的笑像是鹅毛一样划过姚慎身的心尖,配合醉酒的酒意,整个人都酥酥麻麻的。
辛温平道:“你我比之曹刘,姚大人真会开玩笑。”
曹刘最后,不还是兵戈相见么?
姚慎身已经醉得没法吐出清晰的字眼儿了,哼哼唧唧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竟是要上来拉辛温平的手,辛温平躲开了,起身道:“杨四,姚大人喝醉了,从后门送他回姚家。”
“是。”
送走烂醉如泥的姚慎身,杨四不由为主子叹了一口气:“这姚慎身,自己又不能喝,还要喝那么多,喝完了以后嘴上也没个把门,真不知道姚家怎么放心他的。”
“姚氏本家未婚的男丁,也就他还算拿得出手了。再怎么说,当年也中了个探花郎。”辛温平已经将方才被姚慎身拉得皱巴巴的衣服换下来,“但既然这人有这么大一个弱点,自然可以利用。”
“空有学识,他今日醉酒的事情若是捅到圣人面前,他可就废掉了。”杨四跟着辛温平久了,也开始打起坏心思来。
前脚刚接下赈灾的担子,后脚喝得酩酊大醉,圣人若是知道了,怎么会不动怒?
辛温平摇了摇头:“卖他个好。”
辛温泰和竺师师二人已经成了彼此的枕边人,却还是撕破脸皮,最后落得双双殒命。这样的下场,辛温平已经见识过了。姚慎身,不能站在她的对立面。
“杨四你说,这世上男子,是不是都贪图好颜色?”辛温平说着,望向窗外的雪夜,语气里,竟然有一丝落寞。
“这……属下也没有经历过这些男欢女爱之事,但想必也不全是吧?”杨四绞尽脑汁,举例道,“比如说,许大人和他夫人,我想比陈夫人好颜色的女子比比皆是,但许大人这些年与陈夫人感情好得很,据说当年还是许大人主动追的陈夫人呢!再说那举案齐眉的孟光、梁鸿,不也是不重颜色吗?”
辛温平如今也是青春萌动的年纪,对感情还是有几分希冀的。她走到铜镜前,伸手抚着镜面轻轻描摹着自己的眉眼,叹息一声:“这镜中的,不过一具皮囊。皇祖母已是一代女皇,依旧被人诟病为狐媚惑主;公孙司徒,勤勤恳恳十载,还是逃不脱曾以色侍人的标签。美貌的,便是妖;无盐的,便是鬼。这皮囊倒是成了女子的刑具了。”
她走到如今的这条路上,注定不会得到她想要的那份真心了。
杨四同为女子,自然知道辛温平在惆怅些什么,出言宽慰道:“殿下,这些不过只是人的本性。无论殿下是什么样的皮囊,殿下都是属下心里最好的主子。”
“你说阿舟和钱星梵,又是为什么喜欢我呢?”辛温平微微垂下了眼睫。
“属下不知。”杨四摇了摇头,“属下也不知,殿下对这二位公子是什么心思。”
“我对钱星梵,更多是当作朋友吧。他在我心里,和钱大哥是一样的。”辛温平叹了一口气,“至于阿舟,我也说不清楚。和他相处时,觉得这个人很有趣,我也觉得自己很轻松。可惜……”
辛温平没有再说下去。
杨四只当辛温平是想说可惜圣人属意她与姚慎身,注定要辜负章云舟的心意,要委屈一直以来这么照顾她的章家。
但杨四不知的是——
辛温平想,自己或许对章云舟是有五分喜欢的。她会忍不住在他看书时,偷偷抬眼去看他跟着书本的情节拧眉、欢笑甚至落泪,也会在二人目光相撞时悄悄用公文掩饰自己的羞涩,可总有一根弦绷在她的脑子里。她不知道章云舟喜欢的究竟是她,还是那个和他话本子里无所不能的女主角一样的形象。
她到底不是话本子里那个冷酷的女主角,她其实也会有胆怯,会吃醋,会想有个怀抱可以撒娇,希望有个人能够无条件地承托住自己坚硬外壳之下所有的软弱。她清楚的知道,章云舟不是这个人。
脑海里,倒是浮出了阿姊的面孔。
指尖微微用力,在镜面上留下五个白白的印痕,转瞬即逝。辛温平收回自己的手,隐忍地搓了搓自己的指腹。偏偏她是个女子,偏偏她是一只雨燕。如果可以,多想将阿姊一辈子锁在自己的府中,锁在她为阿姊打造的沉香斋里。
如此想时,镜中的自己竟然幻化出了辛温泰的样貌。辛温平深吸一口气,猛地转身,坐回书桌前。她的动作太大,将一旁的杨四吓了一跳,不知自家主子到底想到了什么,脸色一下子这么难看,像是要杀了什么人一样。
“殿下,怎么了?”杨四试探地问道,“是属下方才多嘴,唐突了殿下么?”
辛温平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有些烦躁地摆了摆手:“我什么时候因为这种事情与你动气过?不过就是想到阿姊还在兴安仓吃苦受冻,我心里有些烦躁罢了。”
“属下明日一早就让人送点东西去……”
“明日她和窦司空该回来了。”辛温平越想把那可怕的念头甩走,心里就越烦躁。见她摆手让自己退下,杨四也不多管闲事,识趣地退下了。
杨四一走,辛温平又起身,在镜前坐下。
昏暗的书房里,辛温平和镜中的辛温泰对坐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她从小匣子里取出一个瓷瓶,从中倒出两粒药丸,含在嘴里,冰凉的感觉顺着舌苔一路向下游走,她闭上眼睛深呼吸,再睁眼时,镜中人又变回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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