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杨菀之过来,坐在马上的窦漪微微颔首。窦漪身旁,厉行正在和陆虹笙小声地讲着话,两人脸色都很严峻。公孙冰冲杨菀之点了点头,又向柳梓唐招手,柳梓唐道:“我去师父那边了。”
“嗯。”杨菀之也策马向窦漪一行靠近。
夏官那边,已经是大司马的月槐岚自然在场,京畿道司马使贺兰素也在,辛温平正在和这二人说话,看见杨菀之来了,姊妹俩眼神相交,已经无需多言。
王毅丰正在与肃政大夫商议案情,何瑶在一旁记录,竺可危这个大司宪倒是没出面。
另外几个官署三三两两到了些人,一行人策马向兴安仓而去。
兴安仓距大兴城也不过一个时辰的路,在何瑶的带领下,一行人先到仓城。只见仓城门口聚集了许多百姓,他们都是兴安仓的周围的住户。看到官员们到来,百姓们纷纷围拢过来,诉说着自己的遭遇。
辛温平下马,走向百姓,询问情况。一位老人哭诉道:“大人,粮食都被埋在了大雪里,这可怎么办啊?”
“我们一家十六口人,没想到只有我一个人活了下来,其余的人全都被雪埋了……呜呜……”
“我的房子也没了,什么都没了!”
“我的小孙孙,前天好不容易逃过了雪灾,结果昨天发起高烧来,仓城的药铺也被埋了,早上断气了……”
听到这些话,辛温平心里生出一股无力感。一众官员七嘴八舌地安抚着这些百姓,月槐岚率先离队,和贺兰素二人带着从大兴带来的一队夏官去雪崩现场,看看还有没有可能找到活口。杨菀之看向窦漪,窦漪道:“我让郭涛去抽调工役了,等他带人赶过来,我们再动手。先了解情况。”
“好。”对这位上司,杨菀之还是很尊敬的。
辛温平安抚好百姓,公孙冰和柳梓唐二人留下来,核算仓城的损失。辛温平则带着窦漪和杨菀之往兴安仓去了。一到兴安仓,杨菀之心里也咯噔一下。这不是单纯的雪崩,能看出来,雪尘还裹挟着碎石和树。大兴附近的山多黄土碎石,原本树木扎根就不深,如今能看出黄土岭上已经缺了一大块。
埋住兴安仓的不止雪崩,还有山崩。
扬州府没有像样的山,杨菀之没见过山崩这么恐怖的自然灾害,已经震撼到完全说不出话来。
窦漪蹙眉,推测道:“在腊月之前,大兴就接连下过几场大雪,只是持续时间基本在一天,但是这么冷的冬天,积雪难化。城里和官道一直有人清扫,可山林里的积雪却一点点积了下来。积雪经阳光照射以后,表层的雪溶化,雪水渗入积雪和山坡之间,从而使积雪开始向下滑动。原本已经在雪崩的边缘,这些天的暴雪,无异于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兴安仓建仓百余年,怎么只今年遇见这种灾难?”杨菀之不敢置信。
“百余年,已经足够水土变迁了。”窦漪摸了摸自己有些花白的胡子,“你看这山上,植被也不茂盛,想来仓城附近,县乡村镇,不少人上山伐木。加之近年圣人大兴土木之事,就为了在明宫和明堂的营造,邙山都被伐秃了一片。你说,兴安仓为何会落到今日之境地?”
他瞥见杨菀之沉默不答、脸上颇有些负疚的神色,轻笑一声:“年轻人,心性还需磨砺。”
“大人何出此言?”
“你且自己悟去。”窦漪分析完雪灾的成因,迅速地定下了抢修方案,“为了防止二次雪崩造成伤亡,我们先就地取材,设置挡雪坡。”
“夏官救人,冬官救粮。”辛温平这边,也给出了她的方案,“即便是罹难者,也务必要从雪里挖出来,就地掩埋。至于粮食,更是不能放弃。”
杨菀之担忧的雪灾要成真了,兴安仓的粮能救一点是一点!这可能是京畿道百姓的救命粮!
说话间,郭涛已经带着一队工役赶来,而仓城中的百姓,也自愿加入到抢险的队伍里。风雪依旧,杨菀之和窦漪、郭涛三位冬官与诸多工役一起劳作,顶着渐大的风雪一刻不敢停歇地搭建挡雪墙。辛温平带着自发加入队伍的百姓,跟着陆虹笙带领的另一队工役一起,抢救被大雪掩埋的粮食,夏官则在雪地里四处搜寻幸存者和罹难者。百来号人一起在雪中劳作,寒冷似乎也少了些。
等到申时,仓城的百姓熬了热粥送来,杨菀之接过热粥,即便戴着手套,手指也被冻得有些麻木,接过粥碗的时候丝毫没有觉得烫手。滚烫的粥喝下肚,身子终于暖和了起来。来不及休息,又继续转身去搭建挡雪墙了。如窦漪所预言的那样,果然,到了亥时,风雪短暂地停了,但很快又发生了小型雪崩,所幸挡雪墙起了作用,且山上积雪已经不多,还是有一部分工役被埋。尽管迅速施救,依旧有三死九伤。
挡雪墙搭好,杨菀之几人到营地里和衣小睡片刻,眼睛一睁,又继续挖掘粮仓。
众人顶着大雪抢救了近一周的时间,兴安仓的粮抢出来二分之一,其中有小半已经被雪泥沙石所污。余下二分之一,已经完全被深埋,回天无力了。而仓城百姓和守仓夏官尚有百余人失踪,抢险时夏冬二官皆有伤亡,多为冻死——城内百姓亦然。
杨菀之和陆虹笙二人紧紧围坐在小小的一盆炭火前。两人忙碌了一个星期,终于洗了个难得的热水澡。如今城内木炭成了稀缺物资,还是辛温平昨日派人送了些来,才让杨菀之二人享受了一把。陆虹笙用帕子绞着头发,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又往这炭火跟前凑了凑:“这大冷天的,不洗澡难受,洗了更难受。我的天,我感觉要是没这盆炭火,我这头发都要结冰了。”
杨菀之深有同感,呲牙咧嘴道:“我感觉热水一泡,冻疮又裂了,疼死了!”
“可不是么!”陆虹笙也伸出自己的手。
四只手指肿得像萝卜一样的手摆在一起,看着颇有些喜感。
杨菀之笑道:“这手指头瞧着怪喜人的,像极了裂开来的胡萝卜。”
“可不是么!别的司簿都舒舒服服地坐在官署里办公,哪有这等际遇。”陆虹笙撇了撇嘴。辛苦了这么多天,又感冒又冻疮。别说手了,杨菀之和陆虹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两个人的脸颊上都是两坨红红的冻疮,比手还喜人。
不过别人也都好不到哪去。只有月槐岚,杨菀之今日回仓城时见她精神头很好,身上也没有长冻疮,杨菀之还以为月槐岚有什么药,结果月槐岚很淡然地回答:“吐蕃地处高原,我们常年在雅砻江一带作战,那边的冬天比大兴还要冷,我已经冻习惯了。”
杨菀之这么和陆虹笙一复述,陆虹笙也不由感慨:“月司马不愧是一代英豪,月家军真是了不起。我单是这么几天,就有些受不住了。”
“别说你了,就是我这种时不时还要跑营造的人,都扛不住这么高强度的工作。”杨菀之将手往炭火前又凑了凑,“不过总归救出来些粮食,被雪埋住的人也都找到了,这么多天的辛苦不算白费。”
不怕苦累,只怕做无用功。
“唉,公主也挺辛苦的,跟我们忙前忙后,连休息都没得休息,就又回大兴了。”陆虹笙将手心手背翻着烤火,嘴上感叹道。
杨菀之长叹一口气:“她这个公主做得,确实辛苦。不过我们很快也有别的活儿了。我听说,西城外的莫家村,已有村房垮塌,死了一家六口。南登村房屋损毁更严重,已经无法住人,今日雪停,明日,这些村民该拖家带口进城避难了。咱们,有得忙了。”
“得,这不是工作的价值感一下子就起来了吗?”陆虹笙只能故作轻松道。
杨菀之却沉默了一瞬。她倒是希望不要有这些意外,能防患未然才是最好的。奈何理想很丰满。她在这个瞬间忽然意识到:如果有一天自己除了在明宫这样的营造之外,已经没有别的营造需要她去做、去维修,反而是一件幸福的事情,这说明百姓们都在安居乐业呀。
“不过,多亏了你之前的安排,这次大兴城内,房屋没有一处损毁的。营造司每三天都带着城内的百姓顶着雪给屋顶除一次雪,尤其是出了兴安仓这种大事,他们更不敢懈怠了。”陆虹笙又道。
此时,大兴城内,冢宰府。
许无患坐在书房内,听着一群门客七嘴八舌的讲话,他面上平静,可一下一下不自觉点着桌面的指尖却出卖了他内心的焦躁。
“赈灾一事,若是能办好,定然是大功一件。可如今贺兰家和国公府都是向着齐光公主的,却要把这个差事往我们身上推,背后定有蹊跷。”其中一个门客进言道。
“管他那么多作甚?我们这么多人群策群力,难道还解决不了一个雪灾?只管应下来便是。”另一个门客道。
竺自珍倒台以后,许无患自然成了竺派的新领袖——当然,现在应该叫“许派”才是。只是京兆许氏到底不如弘农竺氏背景深厚,竺自珍得势时,九姓十三家从明面上就是麻绳一股,而如今,敦煌贺兰氏、兰陵萧氏和怀朔宇文氏三家隐约有退出这个小同盟的意思。雍州姚氏虽然下去了一个姚省知,却在后宫多了个靖妃;武川姚氏又有姚靖仇——二姚如今在朝中斗得厉害。竺可危倒是与许无患私交不错,竺许二家的关系轻微倒错,但竺氏刚刚受打击,因此态度模棱两可。
这倒是辛兆父女乐见其成的,九姓十三家一下子就化开了。
许无患的门客所说也不假,即便许派如今规模大不如从前的竺派,依旧是朝中分量极重的党派。一群人群策群力,解决一个雪灾,未必是难事。
“我们人多,齐光公主手下又不是没有人。公孙冰、成声、贺兰素、月槐岚……尤其是公孙冰,这位可是朝中数一数二的谋臣,诸位难道觉得,他们就比我们差吗?”
“哪有你这样,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
“我看之林兄倒不是长他人志气,是想说齐光公主及其党羽既然推脱,说明这件事肯定不好解决。”
“如今兴安仓的状况,只有那些个去抢险的人知道。我们的人只递过几条此事严重的信,具体的损失,我们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如果这件事齐光公主能解决,贺兰素不会回朝,想要让大冢宰接手赈灾。”
许无患摇了摇头:“如今赈灾之事,虽与兴安仓之难不冲突,却是两回事。”
“可大冢宰有没有想过,这么多流民涌进大兴城,住在哪?吃什么?城中的炭火粮食还够吗?若是粮食告罄,兴安仓的粮,还有多少可用于赈灾?”
“是啊,不仅是粮食炭火,雪灾带来的还有风寒!城内粮食涨价快,药材更是恐怖。”
“兴安仓被毁,如今最近的官仓就是洛口仓,但——”
辛周的三大粮仓,洛口、黎阳、常平,都在都畿道及河南道。而兴安仓能发展到如今的规模,其实是三代人的囤粮。太祖朝虽然也有兵祸,但关中三十年没有大型天灾,因此兴安仓的粮食,周边的农户也有贡献。但到底黄土地不如江南鱼米之乡肥沃,还是需要通过运河漕运来大量的粮食。前朝修兴安仓时,只考虑到此处为皇都,可每每运粮船行至三门峡,都会折损船只。后来才修起洛口三仓。
而同样的,从洛口仓运粮,也要经过三门峡。
许无患自然也想到了这点,不由沉吟:“确实,若要保大兴无虞,势必要付出很多。但这都不是主要的,若是没能处理好,大兴雪患没能解决,反而搭进去更多的人,这就是吃力不讨好,白白落骂名。”
“我觉得,齐光公主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才想要推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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