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兴城的大冢宰府被抄家了,圣人的龙鳞卫从竺家一个偏院里抄出一本笔记,笔记里记着的,却是炼丹之术。
辛周圣人信道,竺自珍自然也信道,尤其是太祖晚年时也一度追求长生,宫中养了不少方士,竺自珍家里也有方士。这炼丹笔记,应当就是竺自珍家养方士之物,其中有一篇笔记详细记录了用奴仆家生子的一对双胞胎试药的过程:弟弟每个月服用一颗不含铅粉的丹丸,正常长大;哥哥则服用含有大量铅粉的丹丸,智力发育迟缓。而后,这位方士又秘密在多位家生子之中寻人试药,最终得出结论:过量的铅粉会影响孩童的智力。
这份笔记,配合在万宁宫中找出的竺家献给竺英的“玉容丹”和辛温义日常使用的包了金的铅筷,还有万宁宫小厨房的一口铅锅,直接坐实了竺家和辛温义痴傻之间的关系。
圣人勃然大怒,而竺英更是以泪洗面,直接要断了和竺自珍的兄妹关系。
铅有铅毒不是什么非常之识。嵩阳产胡粉:这是一种需要将铅矿加工而制成的颜料,可以涂抹墙壁,西汉椒房殿的墙壁便是胡粉和花椒粉末掺在一起涂抹的;也可以做女子脂粉,抹上之后肤白如雪;壁画之上,侍女飞天、宝骏修罗,凡需白色之处,都施胡粉。但生产胡粉时,会产生大量的铅气,这些铅气短时间不会要了人的命,但长久处在那个环境里,人会发癫痫等病。
竺家的这个方士,也是从这个出发,开始探索铅毒之秘奥。只是求知无罪,求知的过程却颇为残忍,求知的结果更是为竺家带来了灭顶之灾!
竺自珍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这个方士确实曾在他家中修行,但两年前就已经“羽化”。下毒之事他更是毫不知情!可竺自珍再怎么狡辩都无济于事,竺家上下一片哀声。
谋害皇嗣,这是谋大逆。十恶大罪,都是要罪及九族的!
《辛周律》规定:谋大逆已行者不分首从皆斩;谋而未行者绞,并依首从法;父族四、母族三、妻族二,年十六以上皆绞,十五以下若部曲、资财、田宅并没官;伯叔父、兄弟之子皆流三千里。
所谓“父族四”,指的是当事者自己一族,外加出嫁的姑母及其儿女、出嫁的姐妹及外甥、出嫁的女儿及外孙。所谓“母族三”,指的是当事者外祖父的全家、外祖母的娘家、姨母及其儿女。所谓“妻族二”,指的是岳父全家和岳母的娘家。
一边是自己的亲儿子,一边是自己的家族,竺英哭得眼睛都要坏了,求着圣人念在夫妻情分,念在竺家为辛周也有苦劳之上,高抬贵手、放过竺家。朝中也有一部分“保竺派”,出言相谏。已经和竺自珍近乎决裂的许无患也上书,力保竺自珍。
弘农竺氏可是百年世家。竺自珍之前,弘农竺氏共有一柱国、三宰相,而朝野上下,很多重要岗位上都还要竺氏之人。若只是弄死竺自珍一家,恐怕这些竺氏子女未必会出声,弘农竺氏少了一个竺自珍,也还是那个百年世家——可十恶大罪牵扯太广,若论九族,竺氏之人多半要卷进去,甚至九姓十三家中一部分娶了竺家女的,也不能幸免。还有竺自珍的妻族,江南乌家,也是乌雅的娘家,原是江南道司马使,如今的江南道司马使还是乌家老太爷一手带出来的徒弟。辛兆不能动。
九姓十三家就是一张密织的网,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今李承牡不在朝中,而窦派之人说得上话的,公孙冰对此事保持了沉默,月槐岚也出言劝圣人明察三思。
公孙冰保持沉默,是因为她和竺自珍过去的恩怨纠葛,让她没法在此时为竺自珍说话,却也不能够落井下石,不然又要遭人口舌。月槐岚则是因为朝中李承牡退场之后本就动荡,而眼看西南边患未平,西北、东北又隐有乱象,此时必先安内。若是因为这种事情又杀一批,辛兆屁股下的位置坐不稳是小事,天下乱是大事。
就在圣人左右为难时,辛温平从善如流地将棠梨带上了朝堂:“父皇,儿臣近日因为阿义一事,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偶然得知儿臣府中的棠梨原本在东宫跟着先太子妃做事,盘问之下,她竟将所有的事情全盘托出。铅毒一事,乃是竺师师无心所为!”
此时竺自珍一家已经下狱,就等着圣人一锤定生死。辛温平此时的发言,竟然显得至关重要。
“朕的皇儿已经被残害至此,谈何无心?!”辛兆痛心疾首。
“父皇之痛心,儿臣何尝不能体会?只是法不容情,一切自当按律论处。这投铅之事,且听棠梨一言。”辛温平表现出一副内心悲痛却依旧强装镇定的模样。
“圣人息怒,奴婢服侍东宫时,太子妃自己也在使用含铅的餐具,她听信了方士的谗言,以为那些都是好物件,是能助人长生的……她也是受人蒙蔽啊!”
“荒唐!”
如今辛温义又出了事,再听见东宫往事,辛兆只觉得一阵气血上涌。辛兆一动怒,只觉头晕耳鸣,险些晕倒过去。见辛兆一怒之后坐在龙椅上扶着额久久不言,辛温平连忙上前:“父皇,您不要吓唬儿臣!”
辛兆对着底下乱糟糟的文武百官摆了摆手:“朕今日身体不适,先退朝!此事,朕查清再议!”
棠梨给出的说辞很是荒诞,辛兆是不信的。但他也知道,这是辛温平给他找的台阶。将所有的罪过都推给那个死掉的方士,竺家可以免去九族之罪。辛温义是他的儿子不假,可如今后宫里不是没有怀孕的妃嫔,他没有必要为了一个已经废掉的儿子,去得罪九姓十三家。
辛兆拍着龙椅的扶手,对着辛温平痛心疾首道:“朕贵为天子,却要受那九姓十三家的牵制,这千古以来,还有比朕更窝囊的天子吗!真是荒唐!真是荒唐!”
“父皇,前朝武帝,十二岁即位,即位时身边环狼伺虎,有亲王摄政、太后垂帘听政,还有几方诸侯隐有割据之势。而武帝韬光养晦十载,终于杀了摄政王,后又推恩诸侯,甚至御驾亲征,平定叛乱,后来一度开创盛世,封禅泰山。父皇如今在朝在野都有可用之人,瓦解九姓十三家,不急于这一时。”辛温平宽慰道。
她一宽慰,更是从侧面坐实了竺家投铅是真。
“朕的皇儿又该怎么办……总得有人偿命!都是方士害人!朕要杀尽这天下所有的方士!”辛兆想到这里,心又开始滴血,动气之时,头脑又是一阵晕眩。
“父皇,后宫中何贵人、李贵人都有孕在身,也许能给平儿再添两个阿弟呢?平儿可以有很多个阿弟,却只有您一个父皇,太医方才说父皇您肝气上亢,不能再动怒。”辛温平眼中又泛起了泪花。
“朕心意已决!喊姚靖仇过来!”
不喊王恩,却喊了姚靖仇。越过执法司法的秋官,去找夏官,这是真的要展开一场单方面的血腥屠戮了。辛温平出了太微殿,就叫杨四差人快马加鞭去大兴静云观,将此事急报给静云观观主。静云观观主也很快做出了反应,联合道门,主动与那些游散方士划清界限。
九姓十三家私养了不少方士,全部被推出来,成了竺家的替死鬼。
而竺自珍,被抄了家,圣人发现他家里真是富得流油,让王恩、王毅丰和辛温平彻查,这些年竺派卖官鬻爵,不知道有多少银子都流进了竺自珍的口袋。竺自珍虽然免于九族之罪,但一点都开心不起来。卖官鬻爵之事,竺派没几个人手上是干净的,就连口口声声说着《辛周律》神圣的王恩,也干过这事儿。
如今查案的权力递给了太原王氏和西凉王氏,也就意味着九姓十三家不会全军覆没,但,他们内部要开始借此机会铲除异己了。
这就是辛兆的手段。他心中对九姓十三家有气,但不便自己亲自动手,就让他们内讧。前些年,竺派和李派争权,李派的存在让这九姓十三家拧成了一股麻绳,如今李派撤了,他们这股麻绳也可以散了。
辛温平作为背后拱火之人,此时已功成身退。卖官鬻爵案,王恩和王毅丰手上不干净,他们不想让辛温平掺和,辛温平也乐得其成,借着这个机会开开心心地溜去章家逗她的小郎君章云舟玩去了。
竺自珍的嫡子竺法被查出早年在河东道做司空使时,收受贿赂,甚至暗害同僚。别看杨菀之这个冬官做得苦兮兮的,司空使、左右司空、大司空这样的位置其实是“肥差”,尤其是地方司空使,河东道大小营造都得有司空使盖章才能动工,如竺法这种擅长弄权的空降官员,不懂多少营造之事,却又把自己的官印看的很死,谁给的钱多,他就在谁的图纸上盖章。也是竺法命大,他盖章的那些营造,竟然没有一个出问题的,不然以太祖朝那对冬官颇为严酷的律法,竺法早就被吊死在菜市口了。
而竺自珍本人就更不用多说。意外的是,大宗伯姚省知、大司空骆常和竺自珍私交甚笃,这次竟然也被拉下马了。许无患却逃过一劫。
等到王恩和王毅丰查完卖官案,六官首脑已经经历了一次洗牌。竺自珍被没收家产,削官还乡;骆常被贬到地方,甚至不再在冬官体系,去地方做了肆师;姚省知被贬去岭南道,做个小小知府。姚省知当场就病倒了,天高路远,他年事已高,不知能不能活到他走到岭南。
地官的大司徒宇文滕,虽未被牵连,也以身体抱恙为由开始请假。宇文滕今年也已过耳顺之年,请了一个月的病假以后提出致仕,圣人恩准了。右司徒成声顶上宇文滕的位置,这也是窦派在六官首脑中占据的第一个席位。
大冢宰之位,没有落在许无患身上,也没有落在大家预想的姚靖仇身上,圣人提了一个外放多年的老臣回京。此人也不是籍籍无名之辈,论下来,还是清嘉郡主同族的堂兄弟,名叫萧应寒,兰陵萧氏之人。
大宗伯林焕,李派之官员。
大司空厉行,赵郡厉氏。赵郡厉氏原是赵郡黎氏,在太祖对陇西黎氏下手时,便改姓厉。
王若彬自然也下台了,新来的左司空却是窦章的三子,原漳州司空使窦漪。
乍一看,朝中格局似乎还是九姓十三家独大,但有趣的是,圣人这次提拔的几人,算上姚靖仇,分别出自武川姚氏、兰陵萧氏、赵郡厉氏,都是九姓十三家中势力不强的几家。
原本最为得意的弘农竺氏一蹶不振,尚有一年前刚刚提拔的小宗伯竺可危在朝中要位。辛温平虽怕竺氏死灰复燃,但也知穷寇莫追,且放九姓十三家缓一缓。
地官如今上下,大半是窦派之人。而冬官那边,厉行是空降的,不通营造之事,真正能说上话的,还是左司空窦漪。有窦漪在,杨菀之的日子会好过很多。
除了这些要职,朝中其他大小官员也换了一场血。一批中央官被免职,一批被外放,而很多政绩斐然的地方官则被提到中央来。因为窦派的官员大多在基层,此次竟然涌进一大批窦派的寒门官员,在公孙冰等人的助推之下,甚至有不少女官。
辛莫风看着朝中风云诡谲,心里默默掐了一把冷汗。他帮辛温平收集竺自珍父女给辛温义下毒的罪证,本以为辛温平是为了扳倒竺氏。最近的大洗牌,却让他再一次重新认识到了这个小侄女。
好一招隔山打牛,借力打力!辛温平真正想要对付的,一直是隐在竺派背后的九姓十三家,但她不能出手。
想对付九姓十三家的,不止辛温平。辛兆作为帝王,对这个贵族集团也是忌惮的;九姓十三家之间也有内斗之势。辛温平只是做了这个递刀子的人,还把自己摘得很是干净。
她又是为弟弟出头,又是帮竺自珍洗冤,二王对竺家和另外几家动手,她识趣地隐身。圣人怒杀方士,她反手还给静云观卖了个好。
辛莫风半夜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骆清清上来给他一下:“大半夜的,这做什么?”
“夫人,我有点想跑了。咱们要不带着儿子一起出去游山玩水吧。”辛莫风望着天花板喃喃道,“可惜咱闺女不能一起,唉,你说,我们能不能去突厥找她?”
“你作死啊?”骆清清在黑暗中白了辛莫风一眼,“到时候说持国公投敌,你就有得哭了。”
“可是我觉得我这小侄女比我那个姑母还恐怖。”
“那你就更不能在这个时候跑了,别想有的没的。熬几年,时局稳了,我们去赤壁住一阵子。”
“嗯,还是夫人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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