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菀之跟着宫人往冬官署走的路上,正好碰着公孙冰和一红衣女子相谈甚欢,杨菀之见那红衣女子眉目甚至熟悉,身上还是四品的夏官官服,料想在朝中除了月槐岚也没有旁人。杨菀之和宫人停下向二人见礼:“公孙司徒、月司马。”
公孙冰停下脚步,开口关怀道:“菀菀,圣人今日召你进宫了?”
“是,这会儿要去冬官署。”杨菀之答。
她对公孙冰颇有好感。公孙冰在她的政敌眼里,就是阴险、狡诈,但她对每一个女官都很温柔。杨菀之觉得公孙冰身上有股母亲的味道。
“呀,这是要夺情起复了吗?”公孙冰一喜,脸上的笑意也更柔和了。这姑娘她接触不多,但她小小年纪便能主持明堂修建,公孙冰便知道此人在营造上有几分才华,若是因为种种原因没能继续做冬官,她也会觉得遗憾。
“是的。”说起这个,杨菀之脸上也有笑意。
“我原以为圣人会封你一个郡主,不让你再回官场。”公孙冰喜道,“官复原职吗?没有给你升一升?”
杨菀之点了点头:“公孙司徒还是很了解圣人的。我推拒了圣人的封赏,求了一个夺情起复的机会。我并未在营造之事上立功,自然官复原职。”
她这么一说,月槐岚倒是笑了:“你这丫头挺有个性的,我喜欢。”
月无华的眉眼和他的母亲像极了,被月槐岚这么一夸,杨菀之脸一下子红透了,避开月槐岚的目光,羞赧道:“我只是喜欢做冬官。”
“哈哈哈,阿冰,你看她被夸一下还害羞了呢。”月槐岚就喜欢逗孩子玩,“小丫头,你就是那齐光公主的养姐?你叫什么名字?”
“杨菀之。”
“哦!这个名字我好像在哪听过。”月槐岚略微思索了一下,一时没有想起来。
公孙冰有些好笑,问道:“岚姐儿,月无华回剑南道以后,你是不是没和他谈过心?”
“那臭小子,老娘一跟他讲话就来气……”月槐岚一挑眉,忽然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杨菀之。
杨菀之只觉得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站在月槐岚面前感觉手啊脚啊放在哪里都不合适,她在圣人面前都没有这么手足无措过。
公孙冰轻笑一声:“我知道了,只是没想到岚姐儿已经到知天命的年纪了还躲着阿娘的念叨,也是一种幸福。”
“……”这下轮到月槐岚脸红了,她单手握拳放在嘴边轻咳两声,“阿冰,在晚辈面前给我留个面子。”
她回大兴以后就一直在忙公务,清嘉郡主去将军府堵人都没堵到!她可太怕她娘了,她五十岁了,晚上回家晚了都要被她娘念叨一宿,月司马心想,只要晚上不回家,那她娘就没得念叨了!
萧应云:女儿比外孙还气人!
但公孙冰也是真的羡慕,如今窦章致仕去了余杭郡,远离朝堂纷争,日日在庄园里养花种树,前一阵大概是精神头好了些,甚至写了信给她,说自己去年冬天播下的冬麦,好多都没有成活,很是伤心。公孙冰以前也总被师父念叨,现在耳根子清静了,倒是怀念起来。
“小丫头,你住在哪里?”月槐岚赶紧岔开话题。
“我现在正要去冬官署挑一个官邸呢。”避开尴尬的话题,杨菀之也如释重负。
“我还以为你会和齐光公主住在一起。”月槐岚很稀奇,“以往圣人赏赐肯定是圣人挑好了给你,这次竟然能让你自己挑,真稀奇!阿冰,我们要不一起去看看,我还没挑过屋子呢。”
杨菀之:“……”
这自来熟的气质,倒是也有几分月霜双的样子。
“这得问问菀菀愿不愿意了。”其实月槐岚的提议,公孙冰也心动,她倒不是好奇挑官邸,只是觉得这丫头有点容易招小人,她实在是放心不下。一起去的话,朝中的官员她七七八八都认识,也能帮她看看邻居是谁,排排雷。
杨菀之犹豫了片刻,本来想拒绝,但看着月司马眼睛闪闪发亮的样子,拒绝的话没能忍心说出口,又咽了下去。
最终,在这两尊大佛的簇拥下,杨菀之艰难地挑完了官邸。
月槐岚只是凑热闹,公孙冰是真心实意地在当妈:“这宅子不行,旁边那个是李派的张三,据说他从来不洗脚,和这种人做邻居,肯定每天都能闻到旁边臭烘烘的味道,要得病!”
“这个王二也不行,琅玡王氏的纨绔子弟,私生活混乱,不仅经常去花楼,还往家里带小倌。要是住他旁边,晚上估计要被吵得睡不着觉。”
“不行不行,这个秋官大夫我知道,出了名的官场小人!以前太祖还在的时候就特喜欢告状,结果告到当时太祖很宠信的一个酷吏身上,被外放了五年。我俩同一年入朝的,现在他还是个六品小官,听说天天回家都要骂自己的同僚。这种人怨气太大,不能和他做邻居。”
“这个夏官更不行了,他打自己的媳妇。结果他邻居是个肃政台的肃政大夫,把他告了,他被圣人贬了官职以后非但没有悔改,还把这肃政大夫也打了。不行,这人肯定不行!”
……
官邸的册子是陆虹笙拿给杨菀之的,本来以为只是挑个官邸,结果吃了一嘴的瓜。她倒是也不觉得公孙冰麻烦,反而还积极地指认:“这人呢,这人有什么瓜?”
最后,杨菀之挑了一个东南西北四面邻居全是女官的官邸。
月槐岚看了一眼,点头称赞:“这个地方好,左右两个都是我手下的夏官,你住在她俩中间,家里一粒米都不会丢。”
“正常情况下,也不会有人偷官邸吧?”陆虹笙吐槽道。
“月司马是为了形容她手下的夏官武力超群,靠谱。”公孙冰一本正经地纠正道。
从冬官署出来,就要去地官署办官邸的过户了。既然是圣人赏赐的官邸,杨菀之也不用每个月再交月钱。月槐岚从冬官署出来,笑盈盈地对公孙冰说:“阿冰,现在的年轻人真有意思!”
月槐岚发现,无论是杨菀之,还是刚刚的陆虹笙,这一代的女官都很有个性。好,很有精神!
到了地官署,公孙冰直接把杨菀之的文件拿去盖了印章,杨菀之当场就拿到了官邸的钥匙。杨菀之谢过两位长官,突然开口问道:“公孙司徒,我还有一个事情想问。”
“什么事?”
“我手下的丫鬟焚琴,我想给她消了贱籍,消了贱籍以后她的户籍可以和我落在一起吗?”杨菀之问道。
公孙冰笑了笑:“这种事,你求到我身上,那可是求对了。你明日带着她的身契过来,我让下面的人给你办好。”
“其实……我今天入宫前想着出宫的时候顺路办掉,已经带来了。”杨菀之从怀里摸出一张身契。
“她原来叫什么?”公孙冰一挑眉。
“她没有名字,她和我说焚琴就很好,她姓褚,叫褚焚琴。”
公孙冰收了那张身契,摆了摆手:“一点小事。你还要去天官署办夺情起复的手续吧?你且去忙,你忙完了,我让人给你送去。”
“多谢。”
望着杨菀之匆匆离去的背影,月槐岚凑到公孙冰耳边小声问道:“你之前说的,我家那个臭小子,在大兴城和这个小丫头有什么故事吗?”
公孙冰却腹黑一笑:“实不相瞒,我有个小徒儿和她青梅竹马,我还指望着她能做我徒媳呢。”
月槐岚:“?”
“月司马,本官还有公务,今天的闲聊就到此为止了。”公孙冰坏笑着冲月槐岚晃了晃手里焚琴的身契,“有些事情,你还是回家问你阿娘吧!”
“好好好,好你个公孙冰!”月槐岚气笑了,“明天中午别来找我吃饭!”
等到晚上,月槐岚回了一趟月家,听自家老娘拉着自己念叨念叨告了月无华一晚上的状,气得睡不着,天还没亮就爬起来抓着雁书要雁书陪练。雁书被月将军打得满地找牙,哭着求饶,但月将军总得找个出气包心里才利索。
几日后,月无华收到一封阿娘寄给他的信,打开来整整三页纸全是骂他的。大致内容是:月无华你这个狗东西遇见个这么好的姑娘也不把握住脑子有病非要回西南还害得老娘代替你回来坐牢,你在大兴反正无所事事,你知道小司马一天天的有多少公文吗……(此处省略三页纸)
月无华收到信,提笔回道:“阿娘既然有时间写这么长的家书,说明阿娘的工作还不饱和。”
收到回信的月槐岚:看来今天又要拿雁书出出气了……
而这边,杨菀之办完夺情起复的手续,重新领了官印,公孙冰那边也派人来送了文书。杨菀之出宫,焚琴还抱着那箱黄金,一副生怕路边会有人抢了她的宝贝的模样。杨菀之见状,笑道:“怎么了,我原以为你跟着可贺敦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了,这是什么模样?”
“大人,这,这可是一百两黄金啊!”焚琴将那匣子抱得更死了,“奴婢这几年跟着大人吃糠咽菜,一两银子掰成二两花,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么多钱了!要是按咱们之前那个活法,这一百两黄金,一辈子都吃不完!”
“是是是,是你家大人我亏待你了。”杨菀之好笑道,摆了摆手,“上车,去看看咱们的新家。”
“大人,圣人赏你了什么好地方?”杨菀之官复原职的事情,焚琴已经听宫人说了,只是不知道圣人赏了杨菀之什么样的宅子。
杨菀之却神秘兮兮地从兜里摸出一张地契,在焚琴面前摆了摆:“在大兴赏了我一套普普通通的官邸,和之前住的比大了一点,没啥特别的。但是这个,我猜你肯定喜欢。”
“什么什么?”焚琴接过杨菀之手里的地契,瞪大了眼睛,“大人,您太厉害了,居然把洛阳的郡主府要到手了!”
“再怎么说,这也是我入仕以后做的第一件作品。”杨菀之轻笑,不由回忆起从前和辛尔卿一起度过的那些快乐的日子,“这个地方对于我来说,意义非凡。我想对你来说也是一样的。”
“这宅子落到大人手里,可贺敦知道了一定很开心。国公爷肯定也开心!”焚琴拿着那张地契,一下子百两黄金也不宝贝了,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
杨菀之不想再回沉香斋,出宫以后先去了一趟抱月茶楼,把新官邸的位置告诉了妹妹,让人去将她的东西都搬过来。辛温平听说阿姊这就要搬出去,脸上有点不快,但到底没说什么,只是要阿姊多注意,今时不比往日,过去阿姊只是在冬官署的某些人眼里比较扎眼,现在可是在很多人眼里扎眼了。杨菀之信誓旦旦说,月槐岚保证自己住在她的两个手下中间,家里一粒米都不会丢,辛温平才略微放下心来。
杨菀之挑的这套官邸,比先前的大了不少,除了堂屋之外还有左右两个厢房,外加一个小院。杨菀之自己住了左厢房,右厢房给了焚琴。辛温平手下的人都很麻利,宵禁之前就把杨菀之的东西都打包好送来了,焚琴先给杨菀之把床铺好,又去找杨菀之明日去冬官署要穿的素服和官帽。
等到焚琴都忙完了,杨菀之忽然招呼焚琴道:“焚琴,你来,我还有个东西要给你。”
焚琴掸了掸衣服,上前,见自家大人又递来一张纸,她嘴上念叨着:“大人,你不会把大兴的郡主府也要来了吧?”
她打开一看,却愣住了。
那是一张良籍的户籍,盖了官印,名字赫然写着“褚焚琴”三个字。
就听杨菀之说:“此次去楚州,遇了冯师儒那等小人,我听旁人说你不过是个贱籍丫鬟,不该闹,我心里难受。我知道你不想回老家,就自作主张把你的户籍和我的落在了一起,就在大兴城,就落在这个官邸下面。你想继续跟着我,我们就还像以往那样。但你要是哪天想做别的了,有了良籍,你也可以自由地选择你的人生。我想要你能够被人尊重,自由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呜呜,大人,今天是什么好日子?我不是在做梦吧?”杨菀之话还没说完,焚琴已经开始抹眼泪了。她过去一直在两都做丫鬟,因此没觉得有什么,主子好,她就好。但这次去了楚州,因为贱籍的身份,她确实遭了很多非议。尤其是冯师儒案之后,甚至有很多人说,冯师儒是个秀才,焚琴不过一个贱籍,能被冯师儒看上是她的福分,认为焚琴在主子伤了冯师儒之后还要报官是不知好歹,说她们主仆二人咄咄逼人。一次次被人提起她是贱籍身份,以前从不在意的焚琴,也会觉得心酸。她没想到自家大人竟然也听在了心里,还默默替她恢复了良籍。
“不是做梦,以后你也是这个家的一份子,不是奴婢。”杨菀之也不太会哄人,干巴巴地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来,“别哭了,你再哭,可就是为难我了。”
听见自家大人这么说,焚琴一下子破涕为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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