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元年,元月十五,京畿道。
大兴城外静云观内,一派张灯结彩的模样。钱星梵手上提着一盏金鲤花灯,有些无奈、有些郁闷又有些欣喜地看着前方活蹦乱跳黏在自己阿姊身边的少女,姊妹二人今日都穿着钱星梵准备的新衣,头上戴着幕篱。辛温平外披一件绛红色绣金丝百鸟披袄,一圈上好的白兔毛将她白皙的小脸簇在中间,白纱幕篱垂下,盖住一张惊世容颜;而杨菀之今日难得也是一身红衣,很少在她身上看见这样明艳张扬的颜色,她今日着一件橘红色交领上襦,下身一条颇具胡风的收脚裤,搭一件鱼鳞纹披袄,头上的幕篱倒是掀起一半,露出一张泛着浅浅麦色的脸。
辛温平拉着杨菀之的手抱怨道:“阿姊你每天就坐在院子里顶着个太阳做木工,若不是今天元宵,我还真没法把阿姊喊出来呢!”
钱星梵听着辛温平说这话,心想,若不是今天元宵,他见着杨二姑娘,杨二姑娘也只会和他聊生意。平日里,若没有生意往来,钱星梵根本约不出这一位,好不容易借着元宵约出来了,本想借着今日出门游玩与二姑娘亲近亲近,结果在他们之间横插了一个阿姊。
钱星梵不由想起堂哥的话:“要想和平儿处好,就得先和她阿姊处好。”
如今看来,确实没有人能越得过她阿姊啊。钱星梵苦笑,任劳任怨地提着东西跟了上去。
大兴城内,抱月茶楼。
“娘,你在这里过得开心就好。”柳梓唐走进白苒的小房间,房间不大,被一道屏风隔出内外,看着倒也温馨。
他将带来的米面放下,道:“朝廷发的,我一个人住,也吃不了这么多。要是娘肯住到我那边,我也不用跑来跑去了。今日元宵,都不肯上我家里坐坐。”
白苒穿着一身朴素的衣裳,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将刚刚从后厨拿来的菜一碟一碟放在小餐桌上:“你都这么大的人了,还想粘着娘吗?”
“我是怕你在外面受委屈。”柳梓唐伸手帮母亲端菜,“你歇着吧,平日里忙前忙后的。”
“我在外面不委屈,我要是去了你家,有的是我憋屈的!”白苒笑骂道,“我如今在这抱月茶楼管着后厨,也算是个小管事,辛苦活都是别人在干,还有个自己的小房间,我乐得清闲呢。有钱东家关照着我,谁敢给我委屈?”
“唉。”柳梓唐叹了口气,他娘至今都不知道自己真正的东家是谁,不过也是个好事。
总觉得当初菀菀让他娘来抱月茶楼是好心,但平儿能松口的动机可就难说了。如今母子俩都替她做事,倒是被她捏得死死的。
母子俩坐下,也算在元宵节吃一顿团圆饭。今天也就中午白苒有点空闲,茶楼上午放了白苒半天假,晚上茶楼要办元宵诗灯会,这也是抱月茶楼在大兴办的第一场诗会,持国公主持,发了好一波帖子出去,公孙冰也要出面捧场,给诗灯会添个彩头。从下午到晚上,抱月茶楼定会忙得不可开交。
“晚上的诗灯会,你也要参加吧?为娘还没见过你写诗的样子呢,可得给为娘好好争个脸面!”白苒来了大兴以后,只觉得京城的生活日日都是新鲜的。
原本不打算下场的柳梓唐,望着母亲发亮的眼睛,到底还是点了点头。
“对了,”白苒又想到什么,“娘前几日见你从楼上下来,旁边还跟着一个戴着幕篱的女子……”
立马猜到母亲的意图,柳梓唐瞬间冒了冷汗,立马开口直至她说出什么恐怖的话来:“官场上的同僚罢了,在这里谈工作。”
白苒有些失落道:“你以前那个好兄弟陈子森,已经生了一对儿了,你是功名在身,我的乖孙孙还不知道在哪里!”
“娘,大兴和维扬县不同。”
“你看你,天天念叨着要我搬到你那里,现在我念叨你两句你又不开心。我看咱俩就这样挺好的,少见几次面,眼不见为净。”
“……”
大兴,皇陵。
王文珍跪在辛温泰和竺师师的牌位前,面无表情地为他们烧纸。
只是那纸却不是祭祀用的黄纸,而是一张张写满字迹的信。雪鸢跪在王文珍身侧,大气不敢出一声。
那火盆里的,不是别的,而是小姐寄给老爷的一封封家书!
她们往幽州寄了那么多信,本以为老爷迟迟不回,是因为最近与渤海国关系紧张,王荣没时间回。没想到,那一封封家书,竟然被老爷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还叫她好好为“亡夫”守灵,勿要生出旁的心思。她这才知晓,她父亲如今已经是河北道司马使了。
踩着她的苦难,爬了上去。
九姓之女,看似风光无两,可一旦被家族抛弃,就是永世不得超生!王文珍死死地盯着竺师师的牌位,仿佛希望死去的竺师师能给她一个回应一般。
就在这时,一个身着白衣的妖艳男子突然迈进祠堂。燕支将手中的食盒放在牌位前,俯视着王文珍,开口道:“你不曾在大兴生活过,应当不认识我,我是公孙司徒府中的燕支。”
不等王文珍回答,燕支接着道:“妻主心善,愿意拉你一把。九姓十三家不愿管的人,妻主愿意管。”
王文珍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口中的妻主究竟是谁,她从未涉足大兴,想不起来有哪一位姓公孙的,但燕支口中的妻主官拜司徒,或许,真的能帮她。
况且,这是她守陵以来,第一个来找她、说要帮她的人。
王文珍死死瞪着燕支的眼睛,想要从中读出更多来,她哑着嗓子问道:“她帮我,可现在的我什么都给不了她。”
“但是以后的你可以。”燕支丝毫不避讳王文珍的眼神,“只要你能接得住,妻主就能给你。听闻你也曾习武,不如……”
“让你来做这个河北道司马使,如何?”
燕支的嘴一张一合,吐出的话让王文珍和雪鸢主仆二人都惊在原地。
燕支料想到会有这个结果,也没想对方今天就想清楚,只是悠然转身:“等你守陵结束,妻主届时会在静云观等你。你若想好了,便去见她。对了,那食盒里的东西是妻主吩咐给你的,莫要放坏了。”
等到燕支离去,雪鸢才从方才的震惊之中回魂,连忙从牌位前拿下那个食盒打开。
食盒里面放着许多吃食,和两碗还有余温的元宵。
-
剑南道,会川。
章楚山身着玄甲,被一众将士围着,正豪放地举着酒杯,一手抓着一整个儿大鸡腿,和身边的战友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有善乐的将士取出自己的家伙什儿,吹拉弹唱,吟啸放歌,还有啥也不会的,拿着筷子敲破碗边。
月无华和月霜双并肩坐在一旁的物资箱上,月霜双看着阿姊被一群人围着唱西南的山歌,自己也跟着傻乐呵。阿姊如今立了大功,阿娘甚至将帅印都给了阿姊,以后月家军,就要由阿姊挑大梁了。
章楚山其实没有月霜双想得那么开心,只是她面上不显,不想让战友们担心罢了。
而月无华则无奈地看着妹妹傻乐呵的模样,伸手,揉了揉她蓬松的卷毛。
“哥,你手好贱,好讨厌!”月霜双抱怨道。
“好巧,我也讨厌傻子。”月无华吐了吐舌头。
“姐!!!月无华又欺负我!!!!”月霜双立马跳下去,像个小孩一样就往章楚山那边扑,章楚山笑着按住妹妹的脑袋。
“你这么大了,自己打回去。”章楚山望了一眼抬头看天的月无华,大声调笑道,“反正他这辈子都打不过你。”
“哈哈哈哈哈!”一众将士也跟着笑了起来。
月无华倒也不恼,反正他菜,是月家军人尽皆知的事情,他抄起旁边的小石子,对着其中一个大笑的将士砸了过去:“笑什么笑,你也打不过我!”
“好哇,柿子挑软的捏是吧?”
开了这个头,月家军的人很快笑闹着打成一团。月槐岚和章晚方远远站在夜色里,看着这一群孩子,神色温柔。
“无华总说霜双孩子气,自己也差不多。”章晚方笑道。
“我倒是觉得他这次从两都回来,像是解了旧的心结,又添了新的疙瘩。”月槐岚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章晚方拉住妻子的手,小声问道:“一定要回大兴吗?”
“不回去,能行?”月槐岚苦笑着摇头,“你好好辅佐楚山。她现在就是月家军新的统帅了。”
“那是咱们的女儿,自然是最好的。”夫妻二人十指相扣,章晚方有些不舍道,“月家军有新的统帅,可我怎么办,我离不开你。”
月槐岚笑着白了章晚方一眼:“老夫老妻了,说这个你也真是不害臊!那你去求圣人吧!”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那月家怎么办,章家怎么办?”
“唉、唉。”
打闹间,章楚山瞥见父母牵着手回了营帐,脸上的笑意落寞了几分。而转头,却看见最先搅浑这趟水的月无华已经躲到了一边,望着大兴城的方向,心事重重。
-
塞外,突厥。
辛尔卿懒洋洋地窝在熊皮做成的软椅上,已经挺得高高的肚子上盖着柔软的羊绒毯,手上捧着一册波斯文的书看得正起劲,幽兰站在一旁端着羊奶酪一口一口地喂着。帐内,烧着银丝炭的火盆将帐子里烤得暖暖的,她一双白嫩嫩的小脚丫子赤裸着,阿史那钦半跪在她身前,任由她将那两只不安分的小脚丫子架在他腿上,帮她捏着有些浮肿的小腿肚子。
等到辛尔卿看书看累了,阿史那钦才停下,从她手里抽走那波斯文的书,翻了两眼,横看竖看都是看不懂的,便丢到一边问道:“困了吗,要不要睡会儿?”
辛尔卿小嘴一撅,撒娇道:“阿史那钦,我想你陪我去凉州府看灯!”
“你现在身子这么重,出门走两步又闹着走不动了。”阿史那钦抓着辛尔卿的手,像是抓着什么稀罕的宝贝,怎么都看不厌,“等过两个月,你好了,我带你去看小海,你肯定没见过那么大的湖。到时候,我让阿月商队买很多花灯装饰在小海边,让你看个够。”
辛尔卿笑着踢了一脚阿史那钦,嗔怪道:“什么叫好了,我崽崽又不是病!”
“是是是,夫人息怒,夫人息怒。”阿史那钦赔着笑,在辛尔卿身边坐下。
辛尔卿小脸一扬,点了点自己的小酒窝:“表示一下,我就不生气了。”
幽兰别过脸去,这两人成亲几年,还是这么腻歪,这阿史那钦私下里就跟主子驯好的大狼狗一样,还好在外面主子还是给这个可汗面子的,不然下面那些突厥大老爷们估计要闹着换可贺敦了。幽兰正想着,就听辛尔卿开口道:“我总觉得我的崽崽生下来,你这个做爹爹的得给一点见面礼才是。”
“夫人想要什么,我都去给夫人找来。”
辛尔卿眸子一转,尚未开口,幽兰只觉眼皮狂跳,看来有人要倒大霉了。
“我听说李承牡回安西都护府了。”辛尔卿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试探道,“不如,就用他的项上人头吧?”
“哦?”听辛尔卿这么一说,阿史那钦微微直起身子,也半开玩笑地捏住辛尔卿的小脸,用力蹂躏了两下,“夫人到还记恨着李承牡拿你做条件和我们和谈,不会是对为夫不满意吧?”
“阿史那钦,你有没有听过,事情要一码归一码。”辛尔卿一把揪住阿史那钦的小辫子,“如果不是因为你阿史那钦,你觉得,这草原能困得住我吗?”
“夫人说得是。”阿史那钦显然被取悦到了,“夫人是雌鹰,自然是困不住的。夫人想要李承牡死,那就让他死。正好,我的刀也有些生锈了。”
“哎,等等。”辛尔卿又用力地拉了一把阿史那钦的小辫子,“不着急,和李承牡的这笔账,我想亲自来算!”
平儿还没认祖归宗,在大兴扎稳脚跟也需要时间。只是这李承牡回了西北,他可不像平西王府那样是自己人了,就算突厥不动他,又怎么保证他不动突厥?
辛尔卿脸上浮出一抹严肃。
这笔账,她要和李承牡好好算一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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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西都护府,节度使府。
窗外,一轮圆月正缓缓升起,飞羽、牙璋、饮马、玉鞍四人正和李承牡围坐在沙盘前。
牙璋开口道:“虽说圣人想让安西都护府和中原对陇右道东形成两面夹击之势,但凉州府就像是脆弱纤细的咽喉,平西王只要动一动手,就可以掐断我们和中原的通路。况且如今平西王府似乎和突厥关系密切,凉州府与突厥通商已有月余,如今两方一派祥和。若是突厥站在凉州府那边,倘若有一天真的和平西王府争锋相对,我们安西都护府就彻底被扼死在这里了。”
“但是向南,吐蕃虽已偃旗息鼓,但我们没法越过昆仑-祁连山脉,这一带太过凶险。”饮马点着沙盘道。
“向北,不是刚刚好么?”李承牡的手指,狠狠地点在了突厥的地盘上,“打下突厥,我们就真正将平西王府扼死在凉州了。”
“太合公主毕竟还在突厥。”玉鞍小声提醒道。
“她?”李承牡冷哼一声,“牺牲品而已,她不重要。”
他向后倚在将军椅上,微微眯起眼睛:“阿史那钦是有几分本事的,还有那个平西王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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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州,平西王府。
正坐在餐桌上开开心心吃饭的平西王世子贺兰素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只觉得后背有点凉凉的。
“娘的,大过年的总觉得有孙子在骂爷爷。”贺兰素嘟哝了一声。
贺兰敬猛地一瞪贺兰素,世子妃萧茹一巴掌拍在贺兰素头上:“你这个混不吝的,大过年什么都往嘴皮子外溜。”
贺兰素的小孙子坐在贺兰素对面,张开缺了两颗牙的嘴:“爷,我没骂你!”
贺兰素又一连打了三个大喷嚏,嘟嘟哝哝地吃了好几口汤圆。
明月,照在辛周的土地上,照出百家欢喜百家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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