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支走进书房,从怀里掏出一封封着封泥的信,递给月无华。把信送出来,他识相地退出书房。
燕支是公孙冰养的一众花瓶里最忠心也最得用的那个,他五岁家道中落,流落烟花地,后来辗转成为武川姚氏一位贵族老爷房中禁脔,十六岁在那府中的赏花宴上,他被迫献舞,也因此入了公孙冰的眼。那姚老爷贪污受贿,公孙冰正愁抓不到他的尾巴,便让燕支做自己的“内线”,待拿到证据,扳倒姚老爷,便放燕支自由。只是燕支自幼便在那花柳巷长大,除了那些不入流的,什么也不会,即便公孙冰能为他消了贱籍,他也无处可去。燕支便求公孙冰将自己收了,此后一直跟着公孙冰。
也是因为这些渊源,公孙冰有什么密要之事,多半会让燕支传递。燕支也确实担得起她的这份信任。
月无华拆开信封,里面装着的是已经盖好章的、一式三份的恩断书。恩断书的下方,已经签上了“杨温平”的名字,而空出的那一块,便是要菀菀来签章了。
原来,昨日宫宴,公孙冰已经料到圣人定会想办法刁难杨菀之,只是她并不知道会用什么法子。但凭着她混迹官场多年的直觉和警觉,她连夜派人去弄好了这份恩断书,只等杨菀之签字画押,这恩断书便能生效。自此以后,杨温平与杨家、杨菀之再无关系。
地官中左司徒掌赋税,右司徒掌户籍。户籍虽然不在公孙冰的管辖范围,但右司徒成声也是窦派之人,想要把一个杨温平从杨家摘出来,还是可以做到的。只是眼下杨菀之这个样子……
唉,罢了,先看看能不能叫醒她。
客院里,焚琴坐在院子里打着小扇给药炉扇火。月无华来时,看见小丫鬟正坐在药炉前抹眼泪。意识到有人来了,焚琴立马擦了擦眼泪起身:“月公子。”
“她醒了吗?”
“刚刚醒过来,吐了好多水,喂下去的药全都吐出来了。”焚琴说着,眼泪又要掉下来。医生说她这次磕头,把脑袋磕坏了,一时半会儿养不好,如果不能静养到痊愈,日后时常忘事、晕眩,都是可能的。杨菀之醒来只觉得天旋地转,什么都吃不下,甚至连记忆都出现了短暂的缺失。她想了好久才想起来这里是将军府的客院。
焚琴坐在院子里一边熬药一边掉金豆豆,她在想自己应该去寺里看看自己命里克不克主。她先后跟过三个主子,辛温如惨死,辛尔卿出塞,现在就连杨大人也……焚琴知道从一个小小的县城一步一步走到今天有多不容易!可如今丁忧之后,杨大人和二皇女的年华可就白白浪费了。
丧期结束,且不说杨大人的仕途。三年,足够太子将什么都不是的二皇女按死了。圣人的这一步棋,可以说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如果二皇女不能科考,窦派只能重新谋划……
月无华见焚琴这副模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出言宽慰道:“你放心,那个小怪物不可能让她阿姊真的回楚州待上三年的。科考不是她唯一的路,她手上的底牌,比你想得要多。”
公孙冰既然递来了恩断书,说明她们早有准备,还是希望二皇女按原计划行动。只是,菀菀得委屈一段时间了。
月无华进屋的时候,杨菀之正半倚在床头,闭目养神。听见月无华进来,她有些艰难地睁眼,只觉得眼冒金星,于是又把眼睛闭上,小声地开口:“月无华……”
“哎。”月无华有些无奈地坐到床边,看着她额头上的绷带还渗着血渍,“你这不爱求人的毛病,是该改改了。你在圣人面前但凡有辛尔卿一半的圆滑劲儿,我都能放心地去西南。”
杨菀之这会儿脑袋里里外外都在疼,换作以前,她肯定一声不吭地忍下来了。但月无华一关心,不免哼哼唧唧地撒起娇来:“你不放心,就正好不要走了。”
“你信不信,明日就有圣旨下来,要么赶你走,要么赶我走,要么把我俩一起赶走。”月无华伸手摸了摸小姑娘的头,“你放心,也许下次见我,就是月家军班师回朝的时候呢?那时候我们一定都风风光光的。”
“平儿的事……”
“公孙冰已经准备好了。”月无华拿出那三张恩断书,“一张你留着,一张小怪物留着,另一张公孙冰会存到洛阳的司户所。上面的日期是今年的六月,若有心人问起,你们姊妹二人早就断了关系。”
杨菀之毫不犹豫地签下了那份恩断书。
刚好辛温平已经年满十五,按照律法可以自立门户。这样一来,她与杨家再无关系,也不用为杨玉良守制。
但她们姊妹之间的羁绊,不是这一份恩断书就能斩断的。身份、血缘,都抵不过相濡以沫的连心。
“你看你,嘴又硬脑子又直,白白受皮肉之苦。”月无华收好恩断书,“祖母在城外有个庄子,你不必回楚州,在那里安心住着便好。”
果然如月无华所言,第二天一早,宫里便派了人来将军府,说圣人体恤,要安排人亲自将杨菀之送回楚州老家。杨菀之头重脚轻地被披上孝衣,塞进了马车。马车还没出大兴城,杨菀之已经在马车上吐得昏死过去。
驾车的人坚持赶路,焚琴自然是不依的。但圣人只说要送杨菀之回楚州,没说要把她弄死在路上,加上走之前月无华也给了银子打点,马车最终还是停在了大兴城外的驿馆。
把主子安顿下,找到了医生,焚琴揣着碎银子下楼,对那两个“护送”杨菀之回乡的官差道:“二位差爷,焚琴也是护主心切,实在是怕我家主子挺不过去。方才多有得罪,焚琴在这里给二位差爷赔个不是。”
说罢,焚琴给两个官差递了碎银,又让驿馆的人好酒好菜给二人安排上。两个官差没想到这送个丁忧回乡的芝麻小官,还没出大兴城已经捞到这么多油水,自然也摆了摆手,表示他们不会计较。
酒足饭饱,焚琴又让驿馆给两个官差开上两间上房,让他们午后好好休息休息,打个盹儿。等官差们睡醒时,焚琴和披麻戴孝的“杨菀之”已经在楼下等着了。
另一边,杨菀之已经平安抵达月家的庄子。因为受不了马车颠簸,又是吐了一路,呕到胆汁都出来。焚琴去楚州了,月无华也不过来,只有一个名叫折梅的侍女在跟前服侍着,医生每日日早晚都来,嘱咐杨菀之卧床静养。杨菀之每日喝上一点药和粥,便昏昏沉沉地睡,倒像是把做冬官以来欠下的觉全都补上了。
乡试结束,辛温平匆匆忙忙就赶来大兴。抱月茶楼在大兴的铺子已经开起来了,辛温平却不管那些杂事,先奔着月家的庄子去看阿姊。只是不到殿试,杨菀之都放心不下,连忙赶着辛温平走,只说自己在庄子里很好。
焚琴跟着公孙冰安排的“替身”去了楚州,杨家人从来没见过杨菀之,自然不疑有他。只是楚州杨家本家在村子里,日子不算清贫但也说不上富裕,只给焚琴二人安排了一间土屋。焚琴是个随遇而安的,写了一堆信给杨菀之,都是些杨家本家的八卦,那些杨菀之都不认识的叔叔婶婶,连底裤都给焚琴扒光了。只是杨菀之也看出来老家的这些人不是什么善茬,好在平儿已经跟杨家断了关系,不然,日后指不定要被扒上呢。
时间转眼就到了乡试放榜那日。
洛阳。
望瞻站在榜前,周围认识他的学子纷纷祝贺:“望瞻果然有大才,此次乡试位列第二,想必今年春闱定是榜上有名!”
望瞻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而是望着榜首上“杨温平”三个字,仰天长叹:既生瑜,何生亮!
望瞻在洛阳学子之中本也是小有名气的少年天才,他爹就曾是乡试的解元。而望瞻则立志青出于蓝,“连中三元”——就连那个柳梓唐,都只有一个状元之名。结果出师未捷,遇见个杨小山,望瞻连中三元的梦想就这么破碎了。
苏鸿雪站在好友身侧,望着杨温平的名字,倒是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她果然中了解元!”
“鸿雪,亏我还想着日后飞黄腾达了,助你一臂之力,结果你竟然胳膊肘往外拐!”望瞻故作悲愤,一把勾住苏鸿雪的脖子,“不行,今日你横竖要请我去抱月茶楼喝一壶顶好的九曲红梅,这事儿才能作罢!”
苏鸿雪心里暗笑,若是望瞻知道这抱月茶楼背后的二东家正是他视为最大竞争对手的杨温平,怕是不会在这会儿上赶着给她送钱。苏鸿雪一口答应下来。
她如今独占鳌头,却没在榜前见到她,也许是还没来,也许是托人看过了,或许在抱月茶楼能遇着,还能向她道一声喜。
只可惜……
“唉,鸿雪,只可惜你爹是个商人。不然,以你的水平,参加科考肯定也能榜上有名的。”望瞻拍了拍挚友的肩膀。
“哈哈,我现在就等着望瞻兄一举登科,日后给我开个后门,让我制举入朝。”苏鸿雪笑道。
不过苏鸿雪在抱月茶楼也没能见到杨温平。他结账时管杨楚离问了一嘴,抱月茶楼和苏家玉器行有生意往来,杨楚离是认得苏鸿雪的,这小少爷已经完全看不出是三年前那个不学无术、花枝招展的小胖子,如今读了书,人也瘦了下来,看着反而有些少年老成的模样,气质也内敛了。
“二小姐已经不在洛阳了。”杨楚离答道。
得到这个答案,苏鸿雪微微一愣:“她这么早就走了?我还想着同她道个喜。”
“苏公子的话,我会转告二小姐的。”
-
大兴城,抱月茶楼。
“苏鸿雪?”辛温平听到这个名字,脑海里浮现出一个花里胡哨的小胖子的模样,“想不到这么多年了,他还能记得我。”
“苏公子现在好像在洛北书院读书,听闻现在成绩还不错呢!不过他还是商人贱籍,不能科考。”杨十九站在辛温平对面,手上拿着本小册子,一件一件地汇报上面的事情。
辛温平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他既然真心同我道喜,便让楚离准备一份谢礼,祝他文思敏捷,日后有缘大兴再见吧。”
“是。另外,星梵少爷约您明日聚香楼一叙。”
“嗯。”辛温平点了点头,“既然答应好钱放要关照他,总得先见面认识一下。”
“星梵少爷还叫人送了几匹锦缎来,说是给主子的见面礼。”
杨十九说罢,拍了拍手,便有下人抬来一口大箱子。箱子打开,辛温平一看,乐了。钱家布庄出手送来的自然都是好料子,可惜这钱星梵搞错了她的口味,选来的尽是些艳丽的锦缎,粉色织金线桃花纹的,大红牡丹纹的,鹅黄色织菱花纹的……翻了半天,辛温平从箱子最底下翻出一匹深黑色绣银丝夜昙的料子,丢给杨十九:“这料子还行,拿去给阿姊裁一身圆领袍。剩下的给玉壶先生,问问她府上那些夫郎要不要。”
这次能顺利参加秋闱,公孙冰帮了很大的忙。辛温平来大兴以后已经拜会过窦章和公孙冰,直到春闱前,都会由公孙冰亲自指导她。
只不过,在那之前,要先解决一个大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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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移香殿。
“这个月葵水没来。”竺师师坐在医女对面,将手伸出去。
医女伸手搭脉,片刻后:“恭喜太子妃,太子妃有喜了!”
竺师师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喜色:“真的?”
“千真万确!”医女点了点头,“只是如今月份尚早,民女为太子妃开几味安胎的药物。太子妃这些日子要多注意身子。”
竺师师点了点头:“此事还希望你暂时保密。一会儿会有人送你出宫。”
竺师师拍了拍手,一直守在外面的棠梨进来,带着医女离开。走到东宫偏门口,有个黑衣侍卫在门外等着。来时就是这个侍卫带医女来的,医女不疑有他,便跟了上去。只是,走着走着,就走到了一处冷宫。
侍卫一个手刀将医女劈晕,拖进了冷宫之中。
“棠梨,你明日出宫,去抱月茶楼送一封信。”竺师师的手轻轻盖上自己的小腹,“可以行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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