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苏鸿雪又兴冲冲地来找辛温平,扑了个空。
正巧,杨菀之在家。
“小苏。”杨菀之这次没有像往常一样说完平儿不在家就送客,而是叫住了苏鸿雪,“进来喝杯茶吧。”
前日,杨菀之从营造司下工回家,正好遇见了苏老爷。苏老爷一见杨菀之就迎上来嘘寒问暖,问辛温平今年已经十三,可有说亲。
苏鸿雪喜欢杨温平这事儿已经被所有人看穿了。苏老爷并不知道杨温平其实是抱月茶社的二东家,只觉得杨家清贫,但杨家阿姊也算是个七品小官,又听闻杨温平在河曲书院次次考试都是魁首,日后入仕是迟早的,两家在一起也不算不匹配。再说,他苏家玉器行到了洛阳以后,生意一日比一日好,似是真的转运了,杨温平若是嫁过来,也算高嫁。
苏老爷自以为这门亲事是极好的。
况且杨温平这姑娘,那是越长越好看,饶是平日不穿那钗裙,也透着一股清冷的媚意。自己家近水楼台先得月,早日把一切定下来,免得要别人占去了。
杨菀之便说自家妹子还小,定亲一事需等科考之后再做考量。苏老爷又突然问她有没有定亲,还说自家大儿子今年十八,那叫一个风度翩翩一表人才。苏家老大杨菀之见过,确实是好颜色,只可惜……
“苏老爷说笑了,令公子一表人才,可惜我杨家人丁凋敝,若我外嫁,恐是无人支撑门楣。”杨菀之一抱拳,“在下只希望招一赘婿,才情容色皆不重要,能在后宅为我姊妹二人洗衣做饭便可。”
“这——”苏老爷噎住了。
杨菀之说的这些,有些太超过他的想象了。招赘他能理解,只是这男人在后宅给人洗衣做饭……她又不是太祖皇帝,这哪个男人受得了!
何况和杨温平比起来,这杨菀之看着样貌平平,感觉没什么出众的地方。
只是苏老爷还不死心:“我家幺儿……”
“苏老爷,在下还有些事要办,不若改日请苏老爷去抱月茶楼喝茶,再谈别的。”杨菀之及时打断苏老爷的话头。
平儿身份何其贵重,哪是他们区区一个苏家可以肖想。这苏老爷和她讲话时虽然客气,可言语里还是带着不易察觉的轻慢,不外乎觉得她们一对儿孤女,能攀上苏家也是有福。他以为平儿给苏鸿雪做嫡妻是平儿的福气,可殊不知苏鸿雪一个商人之子,哪里配给平儿做驸马?
但苏老爷这里,和抱月茶社还有一二合作,杨菀之还是不愿贸然得罪,毕竟平儿若想给苏家唱白脸,那一定早就唱了。回家后杨菀之和辛温平两人一合计,最后决定让杨菀之来唱这个白脸——还不能对着苏老爷唱,要对着苏鸿雪唱。
解铃还须系铃人,苏鸿雪如果能消了对平儿的心思,苏老爷这边,想必也不会再提。
这不,今日就让可怜的小苏同学撞上了。
“阿姊。”苏鸿雪一开口,就把杨菀之逗乐了。
“谁是你阿姊?”
杨菀之带苏鸿雪进书房坐下。杨家的书房还兼了茶室的作用,杨菀之点了炭火,煮了一壶红茶。
手工烧制的草木灰茶杯被放在苏鸿雪面前,苏鸿雪红着脸支吾道:“你是杨温平的阿姊,我……我就跟着叫了……”
“先喝茶吧。”杨菀之心中默默叹了一口气。
这孩子单纯,好懂,眼睛里一点事儿都藏不住。他和平儿……可能真的不合适。
苏鸿雪低头喝茶,就听杨菀之问道:“你今年十四了?”
苏鸿雪心里怦怦直跳。这个开场白,和杨温平的阿姊单独谈话,这是要替杨温平相看吗?这半年他时常去书院找杨温平,每次见到她那张清冷的小脸,都会觉得胸口像是有一头小兽在疯狂乱闯。他想拉她的小手,想和她说很多很多话,想带她去看这个世界上所有美丽的东西,想送她各种有趣的东西、看她那张不苟言笑的脸上露出笑意。他那日看见钱放同杨温平在一起,杨温平和钱放讲话时,脸上带着一股由衷的喜悦,他突然觉得好失落。
杨温平每次见他时,脸上的笑容都是客气的。
那一刻在钱放面前,他突然变得很自卑。他没有钱放高,也没有钱放帅,没有钱放看着有男人味,没有钱放会赚钱。他苏家虽然有钱,但钱家也不差呀!何况苏家会赚钱的人又不是他。
苏鸿雪那天回家一直闷闷不乐,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喜欢杨温平,特别特别喜欢。
但是今天,杨家阿姊突然找到他,是不是意味着,他其实有点希望?
杨菀之望着苏鸿雪那张变幻莫测的脸,心里又叹了口气。这孩子,城府太浅了!若平儿是个普通姑娘,苏家也没有那么富有,她真的觉得苏鸿雪这样的人挺好的,只是平儿要走的路,即便是她这个阿姊都不敢行差踏错,每每想起平儿竟然存了夺嫡之心,杨菀之自己都觉得如履薄冰。苏鸿雪这样的人,卷进这场风波里,注定是祸事。
想到这里,杨菀之下定决心,深吸一口气开口道:“苏鸿雪,你觉得我妹妹这人怎么样?”
苏鸿雪心里一喜,身子却有些僵硬,紧张地开口道:“我、我觉得她很好!”
见杨菀之没有接话,苏鸿雪磕磕巴巴地继续往下说:“她虽然年纪小,但行事稳重,又很聪明,看起来像是个小大人一样,长得也好看……”
苏鸿雪越说脸越红。
“我家平儿确实聪慧,这几次考试都是书院的榜首。”杨菀之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你呢?读书如何?”
苏鸿雪一脸认真地说:“四书五经已经读完了。”
他以前读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自从认识了杨温平,他一下子有了许多读书的劲头。这半年终于把四书五经读完了,倒是让苏老爷感动得泪流满面,甚至寻了个由头办了一桌酒席,庆祝他儿子终于肯学习了。
杨菀之却轻笑一声,放下手里的茶杯:“你看我家这书房,如何?”
“唔……你们家的书房虽然不大,但是书真的很多。”苏鸿雪如实答道。
杨家的书房在杨菀之的布置下,已经颇有模样。远离茶炉的两面墙做了满墙的书柜,那五大箱的书,加上来洛阳半年,姊妹二人新置办的,已经把这两墙的书柜装了个八分满。这对于一个寒门家庭来说,已经是非常恐怖的藏书量了。
就是苏家,苏鸿雪大哥的书房,恐怕也没有这么多书。
“四书五经,平儿六岁就读完了。这书架上的书,平儿也全都读完了。”杨菀之淡然道,“苏鸿雪,你喜欢平儿吗?”
“阿姊!我,我确实是喜欢她。”苏鸿雪再愚钝,也听出来杨菀之话里的意思有些不对,连忙说,“以后杨温平喜欢什么书,我都可以给她买,我家里有钱,可以买很多书!”
“你父亲前些日子和我聊了聊,他似乎想要给你和平儿议亲。”杨菀之清了清嗓子,“我今天请你来,是希望你能够劝说一下你父亲,让他打消这个念头。”
少年的脸“唰”地一下白了。他有些不甘心地问道:“阿姊,为什么?我是真心喜欢她的!如果您觉得她还太小,我也可以等!哪怕是等到十八岁、二十八岁,我也可以等!”
“你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们不合适。”杨菀之摇了摇头。
“阿姊是怕我家会待她不好吗?我父亲既然开口了,定然也是认可杨温平的……”
“可我不认可你。”杨菀之淡淡地说。
苏鸿雪的眸子一下子暗了下来。
“你觉得我是怕我家配不上你们苏家?错了,恰恰相反,是你苏家配不上我杨家。”杨菀之不露声色地和苏鸿雪错开目光,“我杨家两代为官,虽然官职都不大,但也是清流之家。你苏家从商,是连科举都不能参加的贱籍,我要是把妹妹嫁给你苏家,那才叫下嫁!”
苏鸿雪脑子嗡地一下。
“我妹妹三岁识字,五岁会作文章,十二岁考入河曲书院,而你十四岁才将将读完四书五经,就是制举恐怕都摸不到门槛。而我妹妹日后是要参加科举的,即便是做那状元,也未尝没有可能,她的前途不可限量!你觉得,你哪点配得上她?你以为你苏家富有,可那也不过是你父兄有能力,打拼了一些家业。你又做了什么呢?”
杨菀之说得字字诛心,但,却句句都是实话。
苏鸿雪面对杨菀之的一连串发问,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以为自己这半年小小地努力了一下,就能赶得上杨温平的步伐,可没想到在外人面前,他居然如此……差劲。
可他不想放弃。
尽管喝了几口茶,苏鸿雪还是觉得嘴里发干。他哑着嗓子问道:“那在阿姊眼里,什么样的儿郎,能配得上杨温平?钱放那样的吗?”
“钱放也配她不上。”杨菀之道,“他需得有清白家世,读诗书、懂礼仪、有才学、知进退。他要有自知之明,最重要的是:他不能有野心,要能甘居平儿的身后。”
“阿姊说的这样的男子,这世间怕是万里无一。”苏鸿雪苦笑道。
杨菀之反问:“我家的平儿,还不够万里无一吗?”
杨菀之抬手,为苏鸿雪的茶杯里添满了茶。苏鸿雪望着眼前的茶杯,茶杯里倒映出他可笑的影子。是啊,万里无一,杨温平自是万里无一的。她配得上。
“实在是对不起,打扰到你们了。”苏鸿雪起身,将杯子茶一饮而尽,“鸿雪告辞。”
“不送。”杨菀之道。
望着小胖子落寞的背影,杨菀之心下叹息。等到辛温平从茶社回来,杨菀之将这事儿和她说了,杨菀之其实内心还有几分歉意,觉得自己是不是对苏鸿雪言之过重,辛温平却一脸淡然:“阿姊做得很好。”
“唉,他因为你,也开始读书了,希望不要因为我这一下,弄得又不思进取了。”杨菀之其实也能理解苏老爷的心情,自己家的傻儿子因为一个姑娘开始好学、有了动力,换做是她,她也想把这姑娘牢牢抓住。只是站在平儿阿姊的身份,苏老爷这样的做法不过就是把平儿当成一个工具,丝毫没有考虑过平儿的未来。
他们都是做家长的,也都是自私的。
“放心吧阿姊。”辛温平宽慰道,“若他因为你这一刺激,因此消沉下去,重新回到以前的模样,那不恰恰说明这人不可托付?若是他能因此意识到自己还有很大的不足,奋起直追,那对他本人的好处也是极大的,阿姊又何苦为难自己?”
“说得也是。”杨菀之觉得平儿说得有道理。
自那以后,苏鸿雪确实没有再来找过辛温平。杨菀之和辛温平各自忙着各自的事情,也没有再去关注了。梓部的工作很多,黄平海是个工作狂,但他愿意带着杨菀之,杨菀之也没有怨言。
正巧,因为春闱之后皇帝东巡,有些用具需要重新添置,黄平海带着杨菀之去了一趟大兴。他凡事都爱亲力亲为,即便是可以书信解决的问题,也要亲自去沟通。杨菀之第一次来大兴,却是一点儿都没逛到,下了马车就在冬官署,和黄平海没日没夜地跟着大兴的冬官核对此次东巡需要新添置的家具的纸样。一朝天子一朝臣,也是一朝的审美。太祖喜欢素雅的,当今圣人却偏爱华丽之物,自然就要添置些纹饰精美的物件。洛阳营造司和这位圣上没有打过交道,因此,特意来大兴和大兴的冬官取经,琢磨这位新皇的喜恶。就这样,二人熬了三个大夜,终于把所有的纸样都定了下来。两个人上了马车,急匆匆地准备往回赶,却听见街上敲锣打鼓,有人喊着:“状元郎来了,状元郎来啦——”
杨菀之恍然,今日竟然是殿试出成绩的日子。她从马车探出头去,只见一个熟悉的背影,正被人群簇拥着,意气风发地骑在高头大马上,踏过大兴的街道。
“不知道今年这位新科状元是什么人物。”黄平海也探头看了一眼,却并没有太多兴趣,反正这种惊才绝艳的人物是不会来他们冬官署的,“走吧,殿试放榜后,留给我们的时间也就只有二十天了。”
他们今日要快马加鞭,连夜赶回洛阳。
“嗯。”杨菀之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这些日子和黄平海选木料时画好的纸样。
柳梓唐坐在高头大马上,手心里攥着一枚木雕的如意扣。这半年他闭门苦读,终于换来今日春风得意。可他内心却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喜悦。他多希望这一刻菀菀能在,可他又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她。
那枚如意扣被他掐在手心里,在手心印出一个很深、很深的印记。
突然,他似有所感地回头。
只见到一辆挂着冬官署帷幔的马车,行色匆匆地穿过喜庆的人群,向城外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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