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渔翁得利(1 / 1)

许知远坐在茶室里,静静打量着杨菀之。这是他第一次与这个杨大小姐见面,他见她虽面容憔悴,但眼神依旧清澈坚毅,不由暗暗点了点头。

这姑娘有自己的信念,不为外界的磨难动摇,不错。

“二位大可以放心,许某既不是太子的党羽,也非竺小姐的簇拥。”许知远淡淡喝了一口茶,语气恭敬,坦然地自报家门,“我乃太傅窦章门生,是朝中窦派之人,与太子、竺小姐都不是一个阵营。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我是来和二皇女谈合作的。”

姊妹二人对视一眼,都没有接话。

“我知道,因为这太子殿下和竺师师,二位此时并不信任我。但我和竺师师不同。”许知远说,“如今朝廷分为竺、李、窦三派,其中竺派代表旧贵族,李派则代表寒门新贵,而我们窦派目前是最显劣势的一派,只因为我们代表的除了部分寒门,还有女官。”

许知远为姊妹二人简略地介绍了如今朝廷中的境况以及三派背后的势力。

“正如二位所见,李派厌恶女官,势要将女子赶出官场;竺派则妄图以旧贵族身份在朝中弄权,大肆打压寒门,我窦派在朝中腹背受敌。而如今殿下仅有两子,三皇子年幼,一切尚未可知;太子已经和李承牡站队。而无论是哪方得权,窦派都将面临灭顶之灾!这也是我想要扶持二皇女的原因!”许知远道,“二皇女在寒门长大,又是女子,这简直是我窦派最佳的人选!”

“我在江南这些年,一直暗中为窦派网罗寒门高才。但我身份特殊,我父亲乃是竺派之人,因此许多事我在明面上须得与竺派站队。二皇女心中若有什么疑虑,尽可以问我,许某定知无不言。”

“你说要扶持我,那代价是什么?”辛温平冷冷问道。

“也称不上代价,和竺小姐不同,许某和二皇女谈的,是真正双赢的合作。”许知远点点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我们窦派所求,不过是保住自己在朝堂上的一亩三分地。太傅窦章年事已高,如今已六十有七,再过三年就要致仕,而我窦派在朝中所任最高位不过夏官小司马月槐岚,月将军常年驻扎西北,不能在京中;另一位玉壶先生出身低微,先帝在时颇得恩宠,可一朝天子一朝臣,我们也不敢揣测圣心。窦派在朝中没有有力的靠山!因此我此次来是希望二位不要有顾虑地去洛阳,太子和竺师师那边我已经替二位摆平了,这便是我拿出的诚意。河曲书院乃是我窦派汇集贤才之所,二皇女在书院内自会受到照拂,明年开春圣人会携百官来东都赏春,届时,书院将举办诗会,窦派能以此为二皇女提供面圣的机会,还望二皇女回宫后为窦派提供庇护。”

“那我若不能让陛下认可我,又该如何?”辛温平挑了挑眉。

“二皇女说笑了,二皇女的文章许某读过,许某认为,你有这个本事。”许知远笑道。

“先生,此事还容我姊妹二人考虑一下。”辛温平看了杨菀之一眼,对许知远道。

“哦?”许知远疑惑,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有诚意了,“二位可是还有顾虑?”

杨菀之点点头:“许先生,平儿如今还只是一介庶民,说这些都太早了。先生替我姊妹二人摆平旧怨,菀之感激不尽。只是陛下如今正值壮年,日后想必还会有皇嗣,许先生和您后面的人,是否有些操之过急?”

“唉,”许知远无奈叹气,“我先前已经提过,陛下正值壮年不假,只是窦派的时间不多了!如今的小皇子,母家与竺家沾亲,太子又站了李派,等到陛下孝期结束,窦太傅已经致仕。我们如今真正在朝中站高位的也只有玉壶先生一人,而竺冢宰与玉壶先生有旧怨,只要他在一日,玉壶先生就升官无门,届时窦派能依仗的也只有远在西南的月司马了!况且如今李派之言论甚嚣尘上,也有部分寒门投入李派门下,若李派当权,力主将女子赶回后宅,杨大小姐恐怕也无法再事营造了。从利害来看,我们窦派与二皇女、杨小姐利害一致。”

许知远这话倒是说到杨菀之的点上了。

看见杨菀之明显有一瞬动摇的神色,许知远心中暗叹,难啊,做这个说客太难了!

辛温平看了阿姊一眼,同许知远道:“许先生,容我姊妹商量一日,明日午时,还在此处见面。”

许知远认可,兹事体大,有考虑也是应当的。可以看出来,比起两个月前贸然接下竺师师橄榄枝的那个辛温平,如今的她,成长了。

只是他还是补充了一句:“二皇女,我们窦派虽然弱小,但因为我们弱小,所以更懂得聚沙成塔之事理。若您愿意与窦派合作,窦派定不会叫您孤立无援。”

入股不亏啊二皇女!

从茶楼回去的路上,辛温平还想,这许知远也怪可疑的,怎么这么快就闻着味儿追到徐州了?不过若是让许知远听见辛温平心中所想,定要大喊冤枉,他也是昨儿戌时才从一无所获的竺师师那儿知晓此事,花了半宿替她二人平了太子和竺师师那儿的心思。因为听竺师师说差人去追钱家的商队,结果发现商队还在庄子上,但是辛温平和杨菀之已经走了,他掐算着她们骑快马疾行一夜差不多该到徐州,又追了一路,正在徐州府城的街上茫然四顾呢,一抬头:嗬!钱家布庄!稍微一打听,果然在这里。若不是当时人太多了,许知远都想在大街上仰天大笑三声:“真是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而这边,杨家姊妹二人商议之后,也有了成算。

次日,茶楼。

辛温平坐在许知远面前,缓缓开口:“许先生的这份情,我承下了,不过我自有成算。书院里还只当我是普通的寒门学子即可,至于面圣,且慢一些。”

“可否将缘由告知许某一二?”许知远问。

“也没什么,只是想试着更多地依靠自己的能力往前走罢了。”辛温平淡然道,“既然窦太傅离致仕还有三年,那我便和许先生立下三年之约。下一场秋闱刚好是三年以后,我会在那时通过殿试,面见父皇。”

“好!”许知远大喜,辛温平这番回答,明显超出了他的预期。

“这三年,就当是我们相互的考察期,我想,如果你们都不能够支撑过这一段时日,助力也无从谈起;换言之,我于窦派,也是一样。”辛温平淡然道。

许知远点了点头。

杨菀之看着许知远,脑中突然想到什么:“我觉得许先生不是会把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的人,柳梓唐应该也是你们培养的对象吧?”

“没错!”许知远爽快地承认了,他本来以为柳梓唐是他在广陵郡最大的收获,没想到还有二皇女这个意外之喜。但就像杨大小姐说的那样,窦派不会把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靠山,一则自己扶起来的靠谱,二则越多越好!

所以许知远在广陵郡这些年如此热衷于推举寒门,其实都是为了暗中壮大窦派的势力。只是广陵郡到底不是大兴,读书的寒门还是男子多,许多女子上完县学,有能力的就在本地的一些书院、衙门谋个清闲差事,这样可以说媒说到更好的人家,而更多的还是回到后宅相夫教子。

但杨菀之还有疑虑:“许先生,菀之还有一惑未解。”

“但说无妨。”

“人性利己,许先生作为男子,支持窦派,为女官之未来忧心,于许先生来说,有何好处?”杨菀之直言,“许先生口中之李派,唯恐男子的地位为女子所动摇,因而视女官为异己,这我尚能理解,可许先生又是为何?”

许知远轻笑:“你说得对,这事对我来说,没有利好。”

但他话锋一转:“可我有真才学,又何惧朝中有我异己?若我才识过人,一个女官能动摇我的地位吗?换言之,若我并无才学,而是尸位素餐之人,那我为何单惧怕女官,而不惧怕那些比我有才干的男子?这不是荒唐吗?”

“当然,这只是许某个人之见。许某不过凡夫俗子,还是有私心,为窦派广纳贤才,不过是回报玉壶先生对某知遇之恩。”许知远作抄手礼以示敬重,“但窦太傅确实是不可多得之圣人,他尚耕读,推崇有教无类、同官同学,他有大义,绝非那种利己之人!他竺、李二派结党只为营私,而太傅庇护寒门、女官,是为天下人。许某知晓杨大小姐亦有为民之志,朝廷若有这样的官员,又何必在乎男女?”

杨菀之听到此话,内心大定。辛温平也对许知远默默加了印象分。

其实,杨菀之所提出的问题,也正是许知远把柳梓唐推给玉壶先生的缘由。若按部就班地走,他大可以将柳梓唐放进河曲书院,甚至直接引荐给窦太傅,但他太清楚这些少年郎并没有那么强的分辨力,很容易就被李承牡那股子傲慢的“男子气概”所吸引。有了玉壶先生这个“女师父”,柳梓唐会被李派从可拉拢的对象剔除,而柳梓唐本人又是个重情的,认了玉壶这个师父,只要玉壶没有犯什么原则性的错误,他就断不可能再站到师父的对立面。

毕竟,柳梓唐真的有状元之才。

不过——

“二皇女说在书院里还当是寒门弟子,自是可以。但私底下,许某会安排人单独指导你。”许知远神色一凛,“你已入局,单靠那些经史子集,只能让你成为一个酸腐书虫。若你是臣子,这也无妨;但你是皇女,就必须要懂经营谋略!”

许知远所言,杨菀之也格外认可。

“且看此次竺师师布局,你有何感想?”许知远问道。

幸而这些阿姊已经与她分析过了,辛温平便将昨日所言俱告之,说完道:“她步步为营,我在局中,只能被她牵制。”

“瓜山驿一事,你用钿奴兵分两路去救你阿姊,但却只有一策,而无后手。能得偿所愿,许某只能归结为龙子气运。但天下有大气运者不知凡几,若每次谋划都依赖于气运,必有栽跟头的那天。”许知远说罢,目光落在杨菀之身上,辛温平他要提点,这位二皇女的阿姊,他也要提点,“包括杨小姐这次,能从太子手下活着跑出来,也是命大!”

杨菀之和辛温平皆沉默不语。

“竺师师出手前,便已想到了上、中、下三策,你们所推断出以钿奴鸠占鹊巢,是为上策;杨大小姐身死,二皇女依附她,是为中策;挟杨大小姐以令二皇女,这是下策。”许知远说,“而如今,捏住了太子的把柄,却得罪了二皇女,派人来向二皇女说和求饶,乃是下下策。”

没错,许知远在竺师师那里是打着替竺师师说和的名头来的。竺师师自知原本是想亲自来的,但太子那边既然抓住了她的行踪,又怎么会让她肆无忌惮地离开,而派属下前来又很没有诚意,许知远他爹素有三寸不烂之舌的名声,作为他的儿子,许知远也不差,因此她才托许知远来。

只是竺师师想不到,许知远是窦派的人。

她和太子鹬蚌相争,倒是让许知远渔翁得利了。

“但你也不必气馁,吃一堑长一智,竺师师的行动,你现在已经能窥破,便是极好的。”许知远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本书,“距离河曲书院入学还有三十天,你这些日子把这本《鬼谷子》读完,入学以后去问心堂找康夫子,他会替我检查你的成效。”

“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还要回维扬县替你们收拾残局,徐州府沛德书院的白若楠、汴州府府学的鞠且二位先生都是我的故友,若有难事,上门报我的名字,他们会出手相助。”说完,许知远起身,对姊妹二人拱手作揖,“许某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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