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和师兄睡了一天一夜。
待我再见到他们,心中百感交集。明明有许多话要说,却又张不开口。
“愁眉苦脸的做什么?那不是救回来了?”葛老瞥我一眼,没好气地说道,“不过是说了你几句,难不成还要记我老头子的仇?”师父的声音沙哑,透露着难以掩饰的疲惫。
“徒儿不敢。”我垂下头,眼中含泪。
罗圣手见我低落,连忙开口,“那时危急,来不及与你多做解释。”
因前日下过几场大雨,堂中的空气有些潮湿沉闷。
阳光越过敞开的窗棂,照在师兄挺直的背上。他的皮肤本就白皙,此时在耀眼的阳光下更显得苍白。连日的操劳让他的身形越发消瘦,整张脸于阴影中更显得尖削。
虽然厅堂中只有我们三个。
我吸了吸鼻子,仍然极力想要掩饰自己的哽咽:“我明白。”
“你明白个屁。”葛老吹着胡子说道,“你明白你哭个什么?”
“我也不知道……”话刚出口,我再也忍不住呜咽出声,“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看见师父、师兄就想哭了。”我为自己的哭声羞愧,可又根本止不住。
我有太多疑问,可比眼前他们疲惫憔悴的模样不值一提。我忧心他们劳碌,但相较连枝的性命,我更加感激。我怀疑过、害怕过、祈祷过、麻木过,这十天累积的焦虑将我压着。见过连枝,我以为自己挺过来了。可见到师父和师兄,我仿佛听见一声细微的声响,支撑着我的硬壳忽然崩碎了。
我明明不是最痛、最累的那个,却忽然想要在他们面前大哭一场。
“……哎,哎!”葛老见我呜呜直哭,急得从椅中站起,“你这丫头莫要拿眼泪唬我!不过是几瓶丹药、几棵人参,我都还没提呢!”
见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葛老又靠近了说道:“这哭的什么,你总要说呀?哭什么?难道是怪我骂你?我也没说什么!不过是让你出去别看,那场面你见了定要添乱,才叫你出去!你难道没发现,但凡听见你们的动静,那连枝就挣扎得厉害。人在那时犹如恶鬼,但凡能有一丝缝隙也要攥住,就你这般心慈手软,哪有人手再去管你。”葛老絮絮叨叨地解释,把能想起来的照面都说了。
我哭得累了,渐渐觉出自己无理取闹,越发羞愧,埋着头不敢言语。
“好了?”葛老咂咂嘴,颇有些口干舌燥的意味,拿起桌上的茶盏咕咚咕咚喝了个底朝天,才又坐回椅中,“这养丫头就是麻烦,我就没见大力这样哭过。这么聒噪,早把他扔进山里喂狼。”
“扔过。”师兄不以为然地接道。
我抹干脸上的泪痕,想笑又不敢笑。
罗圣手注视着我,见我缓过神来,才郑重其事道:“这人是救过来了,但这事却还没了。连枝姑娘服的、你给师父的药包,是从何而来,谁人所制?你需得告诉我们才可善后。”
我怔了怔,虽想到师父、师兄会问起,但看他们的神情却又不同。似乎隐藏着几分不为人知的在意。无论如何,还是将袁厨子给连枝下毒的前因后果说了。
“厨子?”罗圣手沉吟片刻,“你可知他的来历?”
我又将自己知道的说了。袁厨子本身只是一个流离失所的外乡人,即便他对连枝撒了谎,但大致来历是错不了的。
“不对。一个厨子,便是有些本事也难得到这味药材。”葛老盯着我的眼睛,“文君,你可是有事瞒着?”见我抿唇不语,他老人家又继续说道,“普通人即便能够觉察出不对,也很难想到世上有这样的毒。更难以觉察是怎样下的毒。你拿这东西来时,就已经都知道了。单凭她说的几句话,你便能断出这些?”
葛老几乎没有唤过我名字,可见此时的慎重。毒不是我下的,我心知非要抵赖隐瞒,师父不会为难我。师父师兄救我性命,我愿意相信他们。可若我和盘托出,他们会相信我吗?相信我以梦重生?
见我犹豫不决,葛老微微蹙眉,面色凝重,“为救连枝一个,就这般劳神费力。倘若这药流入寿城亦或宫中,你可知将会带来怎样的后果?她不过一个婢女,为祸不过她自己,倘若他们对朝廷下手……”
话音落下,脊背渗出一层冷汗。我从未想过这样的可能。在我眼中,蓝凤秋一生所求不过是盛青山,要和他一生一世一双人。她会害人吗?答案摆在面前,她会的,倘若谁阻碍她,都会是她手下的冤魂。盛青山将她带进宅院,真的能困得住她吗?杀了我,真的就能让她甘心?梦中我并未见到他们的结局……
“是蓝凤秋。”我深吸一口气,将王嬷嬷与连枝告诉我的都说了,但仍然不敢透露自己,“我在府中伺候了五年,深知老夫人的口味脾性,绝不可能顿顿吃凉饮。我虽被义绝,但老夫人这样做到底是为了盛家的颜面,又怎会在这时候将事事都交给她。岂不是坐实了宠妾灭妻。如此反常,我才会怀疑饮食有异。”
葛老正襟危坐,不动声色,“蓝凤秋?宴席上的那个妾室?”
“是。”我心虚的低下头,“听说大将军在苗疆被她所救。想必她也有医术傍身。这毒古怪,我才怀疑是她。”我故意点出她苗女的身份。
沉默良久,葛老才又发声:“你方才为何隐瞒?”
我讶异地抬起头,望着葛老。此时的葛老威严如高山,眉心紧蹙。
“妾室作乱,为何隐瞒?你打算瞒到何时?”葛老仿佛看穿了我,眼底透露出一丝担忧,“你可知你在做什么?”
我大可以找借口推脱。可面对亦师亦父的葛老,面对他痛心的视线,我再也说不出假话。我怕师父对我更加失望。
“师父。”我施然跪在他老人家面前,坦诚道,“我想报仇。”
葛老脸上流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
我决绝道,“多行不义必自毙。那是他们应得的因果。”
“你可想到,那是盛青山的母亲,还有他即将出世的孩子的母亲?”葛老叹息道,“以后你要怎样面对他?你们虽已义绝,当真可以理得清吗?”
堂中长久的静谧。
我跪在葛老面前,一时语塞。
“罢了。”葛老挥了挥手,“起来吧。本也是人家的家务事,与我们无关。倒是你这个丫头,学会藏心思了。以后莫要后悔就是。”
我会后悔吗,随着师父和师兄走出厅堂,阳光洒满了全身,她们或许会死,可与我有什么关系呢?盛青山此时应该已经知道了自己中蛊之事,他留下蓝凤秋为祸家庭,那是他自己的选择。与我早已无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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