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石塘镇,黎州大军驻扎营地,距离京都不足百里。
夜色渐深,风雪渐重。将军大帐之中,宁王殿下坐在案前,诚贞世子立于一侧。
云江月身着紫苑锦衣,一袭月白斗篷,端庄安静跪在那里,手里恭敬捧着一封奏疏,奏疏之上是一块青黄玉牌。
宁王殿下和诚贞世子对于她的举动皆是不解,宁王轻轻笑了笑,看着她说道。
“林夫人,有话不妨先起来说吧!你这一路刚赶来石塘镇,便叫人通传想见本王,如今这般情形,不知是何意啊?”
云江月慢慢抬头看着宁王,眼睛似乎有些湿润,努力保持着镇定,说道。
“王爷,臣妇今夜冒雪前来叨扰,自然是为了我家郎君的事。”
“林夫人,我知道亭松正在京都受苦,眼下距离京都已不足百里,身后滕昊大军正在赶来,只需再等候璟州大军一日,我们便可按照计划兵临城下,只要三日之内,我们能顺利攻入京都,便能救下亭松了,本王答应夫人,一定会救下他。”
“是啊,林夫人,不如先起来说话吧。自亭松陷在京都,我父王这些天一直都挂念他的处境,也一直在想办法救下他,夫人不必太着急了…”
诚贞世子走上前相扶她,示意她起身说话,云江月冲他轻轻摇了摇头。
“王爷,您就让臣妇跪着说完吧。我知道王爷会救他,可是三日后,他就要被京都以乱臣贼子的名义处决,那天牢毕竟是凶险之地,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一旦京都计划有变,一旦他们提前出手加害于他,那天牢之中,寒刀冷剑之下怕是留不住人的…”
“那夫人的意思…是想让本王现在派一支兵去京都营救于他?”
“臣妇知道王爷素来用兵谨慎,何况那京都之中早已是布下天罗地网,若仅派一支百人千人的兵力,无异于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王爷,今夜臣妇特来请命,呈上奏疏,请王爷许我带兵,为这黎州大军的前锋部队,提前奔赴京都营救于他!”
宁王殿下和诚贞世子闻之大惊,对视之下,一起看向云江月,宁王继续说道。
“林夫人…你这是要自己请命带兵?”
“王爷,臣妇不仅是他林阔的娘子,不仅是那九幽山庄的主令,我还是,十年前平月关叶家军统帅,叶潇的女儿叶青瑜…”
宁王殿下听到云江月的话,仿佛如遇一道惊雷,他急忙站起身来打量着她…一旁的诚贞世子亦是无比震惊…
宁王惊讶之下愣怔片刻,一脸不敢相信看着她,开口说道。
“你刚才说什么?你是叶潇的女儿?”
“王爷,这枚青黄玉牌是叶家军统帅的令牌,是我父亲的令牌…”
诚贞世子急忙接过来她的奏疏令牌,递给了宁王殿下,宁王拿着奏疏,仔细看了下这枚青黄玉牌,急忙问道。
“十年前,平月关叶家军被判了通敌叛国之罪,叶家满门不是都被诛杀了吗?你当年也不过才十岁,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云江月突然落下泪来,她看着宁王殿下和诚贞世子,随后认真将自己这些年的身世遭遇讲给了他们听。
诚贞世子在一旁,安静看着她,眼睛升起了些许雾气。宁王慢慢坐在案前,听她讲述着她这十年里的身世遭遇,只觉闻之落泪,触目伤怀。
他不敢想象,她这样一个姑娘家,这样一个将门之后,流落江湖之后,竟经历了那么多的困苦磨难。
听完自己的身世,宁王殿下和诚贞世子皆陷入了沉默,云江月擦了擦泪,继续恳求说道。
“王爷,臣妇求您,您就让我今晚带着叶家军去京都救他吧。王爷,他是您的臣子,他可以为了您去死,可以为了江山社稷去死。他是南周国的忠肃公,他也可以为了黎民百姓去死。可他还是我的夫君啊!他那么干净!他那么好!我那么喜欢他!我好不容易才嫁给他!好不容易才活到今天!我还要和他一起走很长的路!我不想他死!我不舍得他死!我不能没有他!王爷,今晚我求您,我不用林夫人的身份求您,我也不用九幽山庄的名号求您,我想以我父亲的名义求您,以数万叶家军将士的名义求您,求您让我带兵,求您让我去京都救他吧!”
宁王殿下和诚贞世子看着她泪流满面,苦苦哀求的样子,皆为她那份对林阔的痴情而动容。
宁王双眼晶莹闪烁,看着她轻叹了口气,慢慢起身,走到了她的面前,轻轻扶起了她,并将那块青黄玉牌交到了她的手上,笑着说道。
“忠肃公夫人,一路多加小心!”
云江月喜极而泣,看着王爷再次行礼。
“谢王爷成全臣妇的一片愚拙!”
随后诚贞世子又认真同她叮嘱了些京都事宜,给了她京都和天牢的布防图,以及同宋相文远侯和高尚书接应的凭证。
他们又谋定了新的计划,以她手中的数万叶家军和上官炎冥相助的几万私军为前锋部队,提前进京举事,控制京都,黎州大军将和璟州大军随后赶至,围剿滕昊大军。
诚贞世子一路护送云江月离营,两个人迎着风雪,慢慢边走边聊。
“夫人,那晚我送亭松离开时,也是和他这样行在一片风雪里,只是今晚的风雪没那晚的大…”
“他决定回京都的那晚,我去了青州,若我在,定会陪他一起去的。”
“他是不会让你陪他去的!他早知那是九死一生之地,他待你情深义重,他处处为你做尽了打算,他是真的很喜欢夫人啊…”
“世子在京都时,应该见过小时候的他吧。他小时候什么样子?和现在像吗?”
诚贞世子笑了笑,回想过去,说道。
“亭松小时候,也很安静。他从小就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也许夫人只知他的书,他的画,可能还不知道他的棋,他的琴吧。他的棋艺师承宋相,他的琴艺,可是师承桑荷。”
“桑荷?南周国最好的琴师?他十二岁就凭一曲《蓝玉》名动南周,听闻他脾气古怪,闲云野鹤,隐居山野,更是不收徒弟的,又向来近江湖远庙堂,我家兄长也只是几年前,寻到过他一次。”
“呵呵,正是呢。亭松手里有一把名唤沧梦的绝世古琴,是他七岁那年,靠着一首曲谱,直接从桑荷手里赢回来的,后来桑荷收他为弟子。除了琴棋书画,他最喜欢的应该是蹴鞠了,只是这些年,他愈发安静,倒也不似年少时活泼些了。”
“人经历了变故,性情很难不变的。可他这些年经受了那么多的磋磨,还能固守本心,不改其志,已是殊为难得。”
不知不觉送到了门口,诚贞世子停下了脚步,于风雪中,映着火光,认真看着云江月,突然恭敬冲她行礼。
“夫人此去,危险重重,一定要多加小心。还请夫人一定要救出他…”
“他是我的夫君,这世上不会有谁待他的真心,可以比得过我。世子留步!阿月告辞!”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云江月率领的数万大军,连夜绕行山谷小路,行至一处荒庙时,做暂时休整。
随着将士通传,寒寻一路快马风尘仆仆赶来,相隔数天,他总算找到了云江月。他急忙从胸前衣衫拿出了林阔的信,递给了她。
“夫人,寒寻可算是找到你了。我前几日才从镜春派得到消息,说你在青州遭到了风满楼伏击,派去青州打探的人未发现你的踪迹…昨晚又得到他们传来消息,说你率大军去了石塘镇,我这才一路追来…如今亲眼看到夫人没事就好…”
云江月接过寒寻递过来的信,冲他轻轻点了点头,她突然不敢看他,她拼命想躲闪开他那闪烁着几分期待的眼神,她知道他在期待什么,她知道他在等待什么。
她突然没忍住落下泪来,泪水滴落在林阔留给她的那封信上,寒寻见状,只以为她在因为林阔的事伤心,急忙挨着她,在那台阶上坐下,试图安慰她。
“夫人,此处距离京都还有五十里的路程,且往前地势平坦易行,若是我们行军快的话,一天差不多就能兵临城下了。我相信公子一定会没事的,我们一定可以救回公子的,夫人不要太伤心了…”
云江月听到他在身旁安慰自己,只低头哭的更厉害了,她慢慢从衣袖掏出了两枚染血的玉佩,拿给了寒寻。
“寒寻,这是鱼蚕让我交给你的,对不起,我这次没有把她带回来…”
寒寻看到云江月手里的两枚玉佩,流苏上皆浸满了血迹,一枚是他那晚在街市买给她的双鱼黄玉佩,一枚是同心结白玉佩,是她还没来得及送给自己的…
他突然眼眶湿润,颤抖着从云江月手中慢慢接过来这两枚玉佩,努力忍住眼泪吐了口气,平静问道。
“她有很痛苦吗?”
“没有…很平静…”
寒寻点点头,他亦是江湖人,他怎能不知道风满楼的手段…可他还是想问,哪怕他知道云江月是在安慰他,他还是想问。
寒寻深深叹了口气,看着玉佩,回忆往事,笑着说道。
“她喜欢好看衣衫,喜欢胭脂水粉,喜欢吃甜食,喜欢一边看画本子一边痛哭流涕…当初我和公子离京时,在那陈州城江畔,遇到了一个算命的老头,他说我情路坎坷,说我会和喜欢的姑娘离散…呵呵,我当时只当他胡说,差点还臭骂他一顿…”
寒寻突然低头哽咽,右手遮住双眼,轻叹摇了摇头,哭着说道。
“可我现在好想再去寻他,我想去问问他,有没有办法可以不让我同她离散…有没有办法可以留住她…有没有办法再见到她…她还不到十七岁啊,她上次已经答应我了啊,我们约定好了,等这天下之事了了,她就跟我回镜春派,我带她去见我师父,她已经答应嫁给我了啊…她已经答应了啊…”
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终日两相思,为君憔悴尽,百花时。
云江月坐在他旁边,安静听着,泪流满面,她抬头看着前方庭院连片的枯草干叶,破败的墙壁砖瓦…在这寒冬时节,只觉心中更是无尽凄凉悲伤…
“寒寻,鱼蚕她很喜欢你,直到最后,她还念着你…她希望你好好活着…”
“夫人,你说,她现在会在哪里?她在做什么?我还能不能和她相见?”
“她最喜欢桃花了,我想,她或许现在应该会在一片桃花林中,那里会有一处清溪环绕的竹屋,她正躺在那凉亭的竹椅上,闻着满山的桃花甜香,期待以桃花为信,与你梦中相见…她或许就在,任何一个你期待能见到她的地方,陪伴着你…或是一缕风,或是一阵雨…或许就是现在头顶的阳光,是这门前流动的河水,是这周边林中的鸟鸣…”
寒寻听到云江月的这番话,再次于这空旷无人的庭院,于那石阶之上,掩面放声恸哭,一时悲泣不能自已。
他们身后是那破败潦倒的寺庙大殿,一尊蒙灰金佛立在中间,微笑不语,仿佛早已看透了这世间的生死离别。
春山烟欲收,天澹星稀小。残月脸边明,别泪临清晓。
语已多,情未了,回首犹重道: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过了许久,寒寻擦了擦眼泪,将那两枚玉佩收在了胸前,努力平复了下悲伤的心绪,看着庙门,深深叹了口气,转头看着云江月,继续说道。
“夫人,我们再研究下行军路线吧!我看今日,无风无雪,道路易行,不如早些启程,去京都救公子吧!”
“好!去京都!”
月上中天,突然一阵急切的马蹄声,穿过京都的东城门,彻底打破了深夜寂静。
“敌军来袭!速关城门!速关城门!”
“急报!黎州敌军前锋部队夜袭京都!四万大军已不足二十里!”
“急报!敌军前锋营发现平月关叶家军军旗!”
“急报!京都守军莫家村第一道防线已被冲破,守将孙将军已被敌军斩落马下!”
继而京都西城门,南城门,北城门…皆是一阵马蹄狂奔,动荡不安。
“急报!西南方向璟州敌军来袭!已过金石岭!大军兵分两路,不足百里!嘉懿帝姬亲率三万虎啸营已过白鹭滩,不足五十里!”
“急报!西北方向黎州敌军主力,宁王领兵已过翠阳关!不足五十里!”
“急报!滕大将军率领的京都守军,一支大军于双萍谷中了玉筝将军的埋伏!死伤惨重!”
“急报!宁王世子凌旭领雷旗军精锐两万,连夜借道偷袭龙鸣山,当场诛杀黄吴两位将军!正往皇家猎场方向赶来!不足三十里!”
“急报!……”
“报!……”
京都四方城门紧闭,坊市街巷,百姓闻之,纷纷奔走相告,处处严合门窗,熄灭火烛,不敢探头,不敢吭声。
这些京都的郎君娘子们,听到门口一阵阵马蹄飞驰,一片片火把明亮…仿佛就像看到了一把把明晃晃亮闪闪的刀剑…只躲在那门缝后,大气不敢出,直吓出一身身冷汗…
他们一边咒骂这些人毁了他们的太平日子,一边逃窜躲闪努力保住他们的富贵平安。像一些家里有地窖井洞,有密室暗道的,这个时候便能派上大用场了。
郎君们也不在乎往日的气派排场,急忙装上房契地契,娘子们也顾不得往日的尊贵体面,急忙裹上珠宝首饰,大包小包,大箱小箱,灰头土脸躲了起来。
此时皇城宫门前的长街上,南铮卫统领李业骑在马上,无比愤怒,手持长剑指着,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高尚书,和他身后这群从天而降的神兵…
“高诚!你个老匹夫!你竟敢于这京都重地藏兵!你难道是想造反吗?”
同样骑在马上的高尚书,手握长剑,甚是儒雅随和,轻笑说道。
“李统领不要见谁都说造反,造反这两个字…可是能掉无数脑袋的!再说高某这也不叫造反,这叫诛奸佞护贤良!这叫拨乱反正!这叫整顿朝纲!”
“高诚,这些年你装的可真好!我都以为你要去那道观修道成仙了呢!到底宁王他许了你什么泼天的富贵?你竟这般供他差遣对抗中书令大人?”
“看来李统领这些年追随中书令大人,全是因为他给的泼天富贵啊!只是如今这京都四方皆是宁王殿下的大军,滕昊的大军已经陷入了进退两难的被动境地,中书令大人败局已定。你既在意这泼天的富贵,我看李统领不妨直接倒戈反水吧,反正你手中的数万南铮卫是对抗不了宁王的二十万大军的,不如现在你就去皇城之中,取他郭瀚的首级,奉于宁王殿下面前,或许能重新讨到一份新的泼天富贵呢!”
高诚看着对面跟随在李业身后的几位南铮卫的副统领,思索一番,义正言辞说道。
“各位大人,识时务者为俊杰,宁王殿下本就是这南周国名正言顺的天子陛下!匡扶江山社稷,辅佐贤明之主,本就是天下大义。你们皆是将门忠义之后,当真今晚要将你们的性命,连同你们家族的生死,都交到郭瀚那个篡权夺位的乱臣贼子手中吗?高某实在不忍看你们一失足成千古恨,听听今晚这京都的刀剑声吧,若你们肯归顺宁王,便是这南周国的功臣…”
“高诚,你少在这蛊惑人心!”
李业看着身后脸上突然似有犹疑之色的副统领们,厉声警告说道。
“今晚你们谁要是敢乱信了这老匹夫的话,敢背叛中书令大人,就先问问我手中的剑!谁要是嫌自己命长,就…”
话未说完,突然一支利箭从高诚身旁掠过,瞬间穿透了李业的身体,众人大惊,李业口吐鲜血,心有不甘凝视着前方。
随着一阵马蹄轻踏,文远侯拿着弓箭慢慢从那片黑暗之中走进这片光亮。
“文远侯,你竟敢杀我?你也要反吗?”
“难道不该反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