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深夜,南周皇宫,承明殿中。
郭皇后身着紫蒲海棠云锦,绿鬓如云,珠佩金钗,一脸冷凝肃静之色,于大殿中间默然安坐,华贵明艳。
此刻宽敞明亮的大殿之上,贴身婢女翠雯立于一侧,台下一名身着明绿锦衣,颇为清丽婉约的年轻女子,似有些许惊恐颤抖,正伏地埋头隐隐抽泣。
郭皇后见她这副胆小畏惧姿态,随意瞥了她一眼,平静端起案上白瓷茶盏,轻呷一口,轻声呵斥。
“荣妃,本宫今日召你前来,难道就是要看你这般,在我面前哭哭戚戚的吗?”
这些年,这南周后宫嫔妃,谁不畏惧她郭皇后的泼天权势和统治后宫的狠厉手段?
虽然陛下平时更宠爱其他几位嫔妃,与皇后之间谈不上男欢女爱的亲近,但她毕竟是这南周国稳坐中宫的皇后娘娘。
她的父亲是权倾朝野的中书令,她的表姑母是先皇后,而这南周朝堂也早已是他们郭家的朝堂。纵然有些妃嫔在陛下面前得宠露脸,但向来也是不敢轻易在她郭皇后面前叫嚣放肆的。
荣妃并无显赫家世可依,其父供职工部侍郎,她向来最是胆小恭敬,当初进宫时,因其容貌出众,加之琴艺精绝,得了陛下宠幸。第二年,诞下一子,晋为荣妃。
太子凌琛今冬薨逝,陛下将荣妃之子凌珞过继至郭皇后名下,册封为新的南周太子。
听到皇后的训斥,荣妃慢慢抬起头来,梨花带雨看着郭皇后,怯怯答道。
“娘娘,臣妾素来蠢笨,不知娘娘今日传臣妾前来,可是近日臣妾出了什么错漏,惹娘娘心生不悦了?”
“荣妃,你就这般害怕本宫吗?可真当本宫是那山野之中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虎豹了吗?”
“臣妾不敢,娘娘恕罪。”
“本宫今日召你前来,却有一事要交代你。翠雯,去把太子接来这里吧。”
“是,娘娘。”
看着皇后娘娘的贴身婢女离开了承明殿,去东宫接太子了,荣妃突然心中涌起一阵不祥之感,她想到,皇后娘娘大概今日是要除掉她这个太子生母了…
不一会,太子殿下被翠雯小心牵着走进了承明殿。
听到身后一阵轻悄的脚步声,荣妃急忙转身,年幼的太子看到跪在地上的荣妃,即刻认出了自己的母亲,急忙甩开了翠雯的手,笑着跑上前去,帮荣妃擦泪,唤道。
“母妃你怎么哭了?今晚是特意来母后宫里看珞儿的吗?”
荣妃看着自己的儿子,双眼噙泪,捂着嘴没敢哭出声来,很快她意识到太子此言不妥,或惹皇后不悦,擦了擦泪,急忙小声叮嘱说道。
“太子殿下,这里只有你的母后,哪里还有什么母妃?快去向皇后娘娘行礼!”
太子殿下突然“嘤嘤”哭了出来,他看着荣妃,委屈叫嚷道。
“你是母妃!你是我母妃!母妃是不记得珞儿了吗?母妃是不要珞儿了吗?”
“太子殿下许是认错了!莫要胡说了!太子殿下是皇后娘娘的孩子,从今以后记住了,你只有母后,没有母妃!”
“不…珞儿要母妃…要母妃…”
太子殿下哭着靠近荣妃,想让她抱自己,荣妃只偷偷哭着躲闪到了一边,不去看他。
郭皇后坐在那里,平静无言看着他们母子重逢的场景,她只觉得自己的心在滴血,曾经她的孩子也如这般缠着自己。
“好一个母子重逢感人至深的场面!荣妃也当真是舐犊情深呢!”
听到皇后平静言语之下翻起的波涛,荣妃急忙擦了擦泪,看着她恳求说道。
“娘娘,臣妾可以死,但还请娘娘庇佑照顾太子殿下!”
“谁说我要杀你了?看来在你们眼里,本宫果然是那阴毒狠辣之人!”
“娘娘恕罪…”
“荣妃,你带着你的儿子走吧,离开这座皇城吧,永远不要再回来了!”
荣妃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睁大了蒙着雾气的眼睛,看着皇后问道。
“娘娘,您这是…”
“南周国就快要变天了!若太子继续留在京都,他只会成为一个惹人注目的靶子,到时会有无数的冷箭射向他,他是活不了的!我与他短暂母子一场,实在不忍他这般年幼,就成了他人刀下无辜亡魂,你是他的亲生母亲,我想这世间,也不会有比你待他更好更真诚的人了!所以你今晚就趁着夜色掩护,赶快带他离开这京都吧,我已让翠雯给你们准备了行囊衣物,还有足够维持生计的金银,我会派信任之人一路护送你们出城,从此你带他隐入江湖乡野,好好活下去,再也别回来了!”
“可是娘娘,他是太子殿下,臣妾若带他走了,娘娘您怎么办?”
“他是太子殿下,但不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他已经不在了…其他的事你就不必管了,你带着你的孩子,尽快远走高飞吧…翠雯会送你们出宫门,荣妃你是个聪明的女人,你应该知道,这以后的路该怎么走,所以多加保重吧。”
荣妃看着面前这位高高在上,素来手段狠绝令人惧怕的皇后娘娘,一时复杂思绪涌上心头,她落下泪来,急忙拉着太子殿下跪下,一起恭恭敬敬朝郭皇后行礼。
“谢娘娘成全!娘娘保重!”
看着荣妃抱着太子殿下匆忙离开了承明殿,皇后些许神伤,坐在案前自言自语。
“荣妃,你带着你的孩子走吧!走的远远的!记住永远不要再回头了!这座皇城,这里无数纵横交织的权利欲望,它就像一个永远躲在暗处吃人的恶鬼,直到把人啃的连骨头都不剩…这里哪还有什么活人?都不过是一个个可怜游荡的孤魂野鬼罢了…”
郭皇后偷偷送走了荣妃母子,也算成全了她与新太子之间这段短暂的母子情分。
她已知道了她的父亲要谋反称帝,她也了解她的父亲心有多狠,她知道待自己的父亲称帝之时,这座皇城定然是血流成河。
不仅陛下会死,太子会死,就连她这个南周国的皇后,最终也会被赐三尺白绫或一杯鸩酒,再书上一个与昏君决裂忠烈殉国的名号,如此成全郭家女儿的忠义之名。
她很了解自己的父亲,她知道在他父亲眼里,从来只有冰冷的利益。
多年前的那个雨夜,当她心爱的男人死在追兵冰冷的箭下,死在她的怀里,那晚她抱着他,在大雨里哭的撕心裂肺…却依然在五天后,被郭家送进了宫,送到了陛下的床榻之上。
那晚,她强忍着心中的悲痛和恨意,被迫与这个她从来都不曾喜欢的男人,红鸾帐下,夜月花朝,巫山云雨。
自此,她便知自己虽是这京都金尊玉贵的宁昌侯府嫡女,却也不过只是父亲手中一枚可拿来利用的棋子而已,她的命运从来都由不得自己掌控。
三日后,郭皇后算算时辰,按照自己之前计划的路线,她想荣妃母子应该已经到了安全的地界了。
如此,她作为南周国的皇后,也该去青玄宫,好好给自己这位一直沉迷长生修仙之术的陛下夫君问候请安了。
夜色微凉,青玄宫中,几鼎丹炉云雾缭绕。
看到皇后娘娘走了进来,几名方士急忙行礼,随后便打发他们都先出去了。
皇后娘娘端着一盅补药往内室走去,床榻之上,陛下刚服下方士修炼出来的丹药,正在闭目休养着。
自今年入冬以来,他那具多年沉迷酒色的身体愈发虚弱了,渐渐不理朝政,索性直接搬来了这青玄宫。
皇后轻轻放下补药,走上前给陛下拉了下锦被,感觉动静,陛下慢慢睁开了他那双有些憔悴的眼睛,看到是郭皇后,便顺势抓住了她的手。
“是皇后来了…”
“是啊,臣妾一直心心念念陛下,便让御医给熬了些补药,特来青玄宫探望一二。”
皇后慢慢扶起陛下,又给他身后的软枕垫高了些,端起温热的补药,先自己试毒喝了一口,又轻轻递给了陛下。
“朕看你近来的性子倒是变得柔软了些,不似之前,总爱那般拘着姿态,与朕总觉得有点不够主动,不够亲近…”
皇后看着陛下,莞尔一笑,轻轻抚了下自己的脸,解释说道。
“臣妾是这南周国的皇后,多少总要顾着些皇家的体面。色衰而爱驰,爱驰则恩绝。加上之前臣妾时常忧思难眠,唯恐自己这副容颜失了颜色,再不得陛下圣心欢悦,索性干脆就识趣躲远些吧。”
“皇后娉婷婉约,容颜皎皎,宛若明月…你还很年轻…”
“不知前些时日,臣妾给陛下挑选的那些水灵灵的美人,陛下可还中意喜欢?”
“很好…皇后总是这般温良恭顺…”
“臣妾是陛下册封的皇后,自然要为陛下事事尽心了。”
陛下喝完了汤药,皇后微笑接过了药碗,放在案上,又看了一眼锦匣里的丹药。
“臣妾看陛下近来一直服用丹药,这身子倒是精神了许多,想来这些方士还是有些本事的。”
陛下听到皇后恭维的话,笑了笑,突然想起了太子,问道。
“近来太子,不知可还孝顺?”
“前几日臣妾已把太子送还给了荣妃,已经派人护送他们母子离开京都了。”
“你说什么?”
“仔细听听这外面的声音吧…难道陛下不知,臣妾的父亲今晚子时就要起兵造反,谋夺陛下的南周江山了吗?”
陛下闻之大惊,张皇失措,他重重咳了几声,努力坐了起来,喘着粗气,用手指着面前镇定自若,正打量着丹药锦匣的皇后。
“你们…怎么敢如此大胆?”
“陛下怎么突然恼起来了?这刚服了药,还是不要动怒了。这南周国的皇位本来就不是你的,既是当初我父亲…扶陛下这个乱臣贼子坐上了这皇位,他如今从你手里抢走去做个乱臣贼子,不也正是天道轮回吗?陛下既要求那长生不老之术,要做那修道之人,还是且放宽心些吧。”
“你们竟敢…来人…来人!来人!”
“今晚青玄宫外面没有人了,臣妾让他们都退下了。再说,陛下觉得,今晚这宫墙之内,是陛下手中能用的人多还是臣妾手中的人多呢?”
“皇后,你…你这个狠毒的女人!你竟敢如此算计朕,就不怕朕杀了你吗?”
“算计?呵呵,这才哪到哪?臣妾思来想去,今日来见陛下,主要是觉得,有些事情还是应该要告诉陛下了,否则臣妾难免觉得心中有愧呢。”
“你…朕要杀了你…杀了你…”
陛下正想起身,突然觉得身体乏力,他重重咳了几声,却发现几滴鲜血滴落到了锦衫之上。
“陛下还是别折腾了!外面这几位修炼供奉丹药的方士都是臣妾的人,臣妾让他们往陛下的丹药里加点什么东西,倒也不算难…”
“皇后,你莫不是又得了疯病了?你竟敢谋杀朕?你敢弑君?你好大的胆子!”
“哈哈…弑君?臣妾自从被送进宫的那天起,当真是每天都想弑君呢!哎,只是这些年臣妾一直顾念着琛儿,想做这世间最温柔善良的母亲,想着好好把他抚养长大,如此我也好对得起,他那九泉之下的亲生父亲…”
“你说什么?难道琛儿他…他不是朕的孩子?”
“他怎么可能是陛下的孩子呢!像你这种男人,怎么配让臣妾怀上你的孩子呢!”
“你这个贱人!你竟敢如此欺瞒朕!朕要杀了你!杀了你!你这个淫妇!你竟敢如此祸乱宫闱!”
“淫妇?祸乱宫闱?哈哈…哎,说起这男人呢,臣妾近日倒是觉得,南铮卫那位一直保护陛下的池将军,在那锦绣罗帐之中,欢度春宵一刻之时,对待臣妾更是温柔体贴呢。每每与他笙歌缠绵之时,比起陛下,当真是让臣妾欢喜受用多了…”
“不知廉耻!你们竟敢如此背叛朕!”
“哈哈…臣妾命都不想要了,还在乎这礼义廉耻做什么!不过陛下也不要恼,臣妾是这南周国的皇后,等我们都死了,在那皇陵之中,臣妾一定会和陛下合葬的,臣妾会好好陪着陛下的。等到了那阴曹地府,臣妾就可以光明正大和我的男人我的孩子团聚了,到时咱们去那阎王面前,再好好掰扯掰扯这笔阳间的错账!”
“我知道了…琛儿他…他是不是桓英的孩子?”
“呵呵…亏陛下还记得桓英啊!不错,琛儿就是我和桓英的孩子!他是这世上最好的男人!他是我最爱的男人!当年若不是因为你,他怎么会那般无辜惨死!那晚秋云岗的雨,那么大那么冷,他就那样死在我的怀里!是你杀了他!是你害死了他!”
“果然…这些年你一直都在恨朕!”
“这些年臣妾每次与你同榻而眠,我都恨不得一刀杀了你!左右不过是顾念着郭氏一族的门楣罢了。”
郭皇后不屑瞥了一眼满眼愤怒的陛下,冷笑一声,轻轻抚了下自己的云鬓,撩了下锦袖长袍,她看着前方的松鹤屏风,叹了口气,回想过往,微笑说道。
“当年在这繁华京都,我独独喜欢扮做男儿模样,经常瞒着父亲跑出府去,和那群京都学子混在一起,跑到他的堂下寻个角落听学…他生的俊秀好看,素来有礼有节,就像那戏台子上俊郎君一般…他可是这南周国百年来最年轻的进士,他自小便承教于南周名儒大家,学富五车,有着一腔忧国忧民的济世抱负,他广收学生却从不看门第出身…我也总同那些青年俊秀一般,每每听完课,总要跑到他面前恭敬称他一声‘先生’…我总喜欢寻个找他指点功课的理由,只是想凑近多看他两眼…”
郭皇后浑然不理会一旁陛下满眼的杀意愤怒,继续笑着说道。
“后来他发现了我是个女儿家,只是冲我笑笑,告诉我,若想听学,倒不必非要扮做男子模样,女儿打扮也是可以来听学的…其实我哪里是单纯想去听学,我只是想去见他罢了…我这一辈子是真喜欢他呀,后来我和他彼此生了情意,我去求父亲,我想嫁给他…可是父亲却告诉我,让我早些死了这颗心,断了这份情,我的命运…只能是进宫去做陛下的皇后…他可是大才子桓英啊,论门第,我本是可以嫁给他的…”
郭皇后突然愤怒转过身来,她看着床榻之上的陛下,冷冷怒斥道。
“都是因为你!你明明早就知道我与他的情意,你却因为一次坊间辩论输给了他,而嫉恨于他,你明明没那么喜欢我,却非要让我进宫…全是因为你那点男人可怕的自尊心在作祟,你生生拆散我们,你强取豪夺,你在宣我进宫前,故意以我之名诱他前往秋云岗,你透给我父亲信息,让我父亲以为我要和他私奔,派人在那个雨夜杀了他…像你这种心胸狭隘无德无才的卑鄙小人,你凭什么做这南周国的天下之主?”
“这些年朕还以为你早就忘了他,还以为你早就喜欢上了这皇后的位子…没想到,你竟敢瞒朕多年,还生下了他的孩子…这就是你这高门淑女和他南周才子之间的…发乎情止乎礼吗?”
“哈哈…陛下这是吃心了吗?这孩子…是在进宫之前,一次我拉他夜间游湖时,是臣妾趁着醉意主动勾引了他…在那晚秋云岗的凄风冷雨中,他身中数箭满身鲜血死在了我的怀里,臣妾也已悄悄告诉了他,我有了他的孩子…”
“这些年,你这般胆大妄为欺骗朕,又揽着皇后的权势,应该很是得意高兴吧?”
“臣妾何曾稀罕过这皇后之位?从始至终,臣妾也只想当他桓英的妻子罢了!臣妾当了这皇后又有什么用?既护不住自己心爱的男人,又护不住他的孩子…总之臣妾这辈子,是真的零落失意的很呢…”
自太子殿下薨逝后,皇后娘娘早已心如死灰,她也早已预料到了自己的结局。
她回想起自己这些年,一直被困在这处皇城,她想得到的始终没得到,想留住的也终究没留住…突然她掏出了一把利刃,冷笑着慢慢走向眼前这个毁了她一生的男人…
“臣妾恭送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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