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今晚他们几人推测出的这些合理真相,一旁的诚贞世子突然感到胸口憋闷,许是出自对这肮脏时局的失望,或是对林家叶家曾经遭遇的不公,亦或是对父王曾被算计驱逐的不平…只见他很是愤怒的重重一拳打在了旁边桌案上。
“亭松,我相信这天地之间自有一份公道,像他们这种肆意屠戮,祸国殃民之人,必将会付出应有的代价。纵然他们再是权倾朝野声势滔天,虽可乌云蔽日一时,却也遮不住一世。这南周国的山河,必将会有晴空朗日的一天。”
诚贞世子说完这番重燃斗志的安慰话语,林阔笑着冲他点了点头,他在心中更加坚定了一个想法,当年事情的真相他必然要查个水落石出。宁王殿下若有所思,继续问道。
“不知二郎接下来有何打算?”
“殿下,我想我们是该好好聊聊名正言顺助您返回京都的事了。如果宁昌侯真的如我们所预料的要造反,那我们要提前实施计划了,而且他的这股力量将是我们的头号大敌。如今国库空虚,灾荒四起,内忧外患,若我们不尽快准备起事,一旦地方流民揭竿而起,加上现在江湖力量暗流涌动,还有东陵西越两国亦是对我南周边境虎视眈眈,王侯力量地方割据,之所以表面看起来,还是一片风平浪静,是因为大家都在暗地里窥视等一个合适时机好顺势而行。我之前得到一个消息,已有江湖力量在黎州参与训练数量庞大的一支私兵,王爷可曾听闻此事?”
“此事我也听说了,具体数目以及这支私兵是受何人之命所练,尚未可知。”
“且先当它是听从那宁昌侯之命吧。一支数目庞大的私兵,若不是训练好便要用来上战场的,单是养着藏着,这日常开销怕也是一笔巨大的。宁昌侯已秘密筹谋十年,我猜测,他要谋反,距离这南周国大乱便不远了。”
“可是亭松,若是尽快起事,难道我们要去做那出头鸟吗?”
“我们是一定不能做出头鸟的,我们还要逼迫宁昌侯这股力量去做出头鸟!一旦他举兵谋反,现在陛下必将为其所胁迫控制,在他谋反之前,我们只需将最有力的一支军队蛰伏在安州,安州山谷地势延绵,适宜藏兵,离京都足够安全也距离足够近,若我们提前在山谷做好准备,不用五日便可攻入京都。那时殿下只需持紫原令,竖上宁王的大旗,以平定南周谋反叛军之名,名正言顺回到京都即位为帝。王爷觉得此计如何?”
“嗯,不错,此计甚好!出兵一定要师出有名。一场战争,若是能竖起匡扶正义鼓舞人心的这面旗,便是胜了一半了。只是二郎,目前宁昌侯手中的力量一方是私兵,一方是定安侯手中的雷旗军,一方是滕昊手中的十万大军,再加上那丁尧手中的南铮卫,这随便有十几万的力量,纵使我有那名正言顺的紫原令,但眼下我们一无兵权将士,二无军饷粮草,三无兵器铠甲,要在三个月组建一支可与宁昌侯十几万大军抗衡的力量,谈何容易?他们在兵力本身就占据绝对优势,还有不少地方州府也多是他们的人,一旦他振臂高呼,即使他要谋反称帝,怕是各方都要起来响应的。就像安州刺史崔进,他可是滕昊的人…若在安州他眼皮子底下放我们的兵,谈何容易?”
林阔轻轻笑了笑,喝了口茶,看着王爷继续说道。
“王爷不必担心,现在看,我们是没有兵,但我想很快就会有的。没有兵,我们可以去借,去夺,去抢。谁说这些兵就一定是他们的?难道王爷您不想亲自夺回自己的那支雷旗军吗?”
“你是想去夺回那五万雷旗军?”
“不错,那五万雷旗军本来就是王爷您的!当年不过是京都设计利用您的隐忍夺走了它,如今让他重新回到您手上本就是天经地义!”
“是啊,父王,亭松说的没错!别人不知道这雷旗军在您心中的分量,可诚贞和母妃都知道,这些年,您不是一直都在挂念着雷旗军,挂念着您的那些老部下吗?您当初离开,他们有多不舍?父王,和您说件事吧,您莫生气,这些年,雷旗军营之中依然有人主动在同我联系,他们偷偷告知我一些军营的事,他们可都是曾经跟随过您的呀!您的十位将军,他们有的死了,有的走了,有的在种地,有的在酿酒,有的被降职为百夫长,有的被赶去当了火头军…他们都在怀念曾经跟随您驱逐敌国守护这南周国土的日子…父王,这十年来,你当真从无一刻想念他们吗?这些跟随你征战沙场多年的故人,当真从没入过您的梦吗?”
“诚贞,别说了…别说了…这些老部下,老朋友,为父又怎会不想念他们呢?”
此刻面对儿子这番令人动容的话,说到了宁王的心坎里,宁王殿下忍不住的掩面神伤,诚贞世子知道,他的父王多年在外领兵打仗,再是解甲归田,想去做那逍遥避世的仙人,怕也是永远放不下这些陪伴他多年的老朋友,他们都藏在了他父王内心深处那块隐秘柔软的地方。
故人入梦来,飘然落叶扣窗棂。
“父王,儿子陪你一起接你的这些老朋友回来吧。这天下之大,还有谁能比你更懂他们?诸位将军当年战场厮杀何等英雄,他们的故事您不是从小便跟我讲吗?如今他们只能憋屈在那一方角落,备受冷眼,仰人鼻息,难道您不该再带着他们重返一次京都吗?他们都曾追随你多年,难道父王您不该去给他们争取一份应得的荣耀吗?”
诚贞世子双眼闪烁着晶莹的光芒看着父亲,林阔只安静听着他们父子之间的这番对话,他知道,宁王父子这十年驱逐在外,亦是尝尽人生冷暖,却依然还能保持着今日的这份明智仁德和善良风骨,已是难能可贵。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林阔感慨,对于一个帝王,一个太子殿下来说,掌控朝局,程府极深,老谋深算,冷漠狠厉,洞穿世事,刚硬果决,雷厉风行…这些词眼永远都不必成为统一衡量君主合格的标尺。一个仁德智慧的君主,他可以去流泪,可以对民间疾苦感同身受,可以用一颗柔软的心去看待这天下众生…
他们父子会是南周国的希望,因为他们都有一颗兼济天下的仁德之心!
宁王殿下平复了下思虑,轻轻叹了口气,拍了拍诚贞世子的胳膊,代表同意了他刚才的一番劝说,诚贞世子看着父王,像是一个突然得了表扬的孩子,开心笑了起来。林阔低头浅笑了一下,继续说道。
“殿下,一旦我们控制住了雷旗军,便相当于控制住了黎州。若选择走山谷之中的小路,其实这黎州与安州算是挨着。安州刺史周进曾私下同我谈过,我也曾打探过他的诚意,他早有倒戈之意,这个人聪明识时务,他想趁风起云涌之时为自己博个新的前程,他手中目前掌管的三万驻军,可以为我们所用。如此一来,我们手中也算有了八万大军。至于铠甲兵器,亭松几年前变卖家产,早在安州隐秘之地买下了几座铁矿山,已由数位工匠秘密连夜锻造,想来供应我们一路返回京都问题不大。至于军饷粮草,除了军营之中已有的部分,其余的部分,我会想办法筹措,王爷不必担忧这些物资。您只需这几个月好生保养身体,到时众将士还等您统帅回京…”
“二郎,你辛苦了!这些年,你为我父子所做的桩桩件件,你相助我们的这份情谊,我们将永远铭记于心!”
“这都是作为臣子,亭松应该做的,殿下自不必挂心!”
“亭松,这样一算,我们手中也不过才八万大军,可那宁昌侯手中至少会有十五万大军,即使可以占据有利地势天气,怕以少胜多也是有些风险…”
“世子不必担心,亭松正想说,放眼整个南周国,这些地方驻守的王侯将相,我想有一个人,她应该会借兵给我们。”
“何处可借?”
“璟州!”
宁王父子俩听到林阔提起了璟州,只有些惊讶的看向林阔,诚贞世子急忙说道。
“原来你是想去借嘉懿帝姬的兵!可她驻守璟州多年,手中估计有七万大军吧。”
“不,她有十万大军!”
“十万?没有吧。璟州算是我南周国各州驻兵最多的了,比黎州还多些,而其他州府配置不过三万的兵力。璟州之外的数州疆土,十年前因西南军大败,被西越国一直占着。现在西越国统兵镇守的是那位杀伐狠绝的端王殿下,也亏了帝姬这些年统兵有方,调兵有度,端王殿下在边境盘踞多年,愣是一点没敢打过来。可她手中确实也不过七万兵力。”
“别忘了,帝姬她还有一位常年镇守在安南道,被奉为威北大将军的亲舅舅…”
“对啊!还有玉筝将军!他可是帝姬的亲舅舅啊…只要帝姬肯借兵,想来玉将军也会借的。”
“话说回来,曦儿这孩子,我自小看着她长大。行事一向果决利落,雷厉风行,为人又刚正不屈,若她知道我们这也是谋逆造反,怕是她要大义灭亲的。”
“殿下,我倒觉得帝姬会借兵给我们,她一向明理仁德,我想在她看来,你这个皇叔的分量怕是要比她的那个京都的兄弟陛下要高。无妨,此事便交给亭松去做吧。等文先生这两日到了,我便下山,赶往璟州。待我说服帝姬借兵后,黎州这边再动。只要璟州肯借兵八万,便能和安州形成合围之势,到时我们手中至少也有十五万大军,足以和京都搏上一搏了。”
“其实,二郎你之所以要去璟州借兵,应该也是想借嘉懿帝姬在南周国的声势一用吧,好顺便搭上一股东风。毕竟,只要帝姬肯加入我们的阵营,如今这四方州府并无几个可堪重用的硬骨头,到时只需帝姬带兵从他们土地上掠过,我想,他们这些人,为了保命,或许多是要直接惧怕臣服了吧。”
“哈哈…王爷不愧是常年行军打仗之人,亭松在这用兵上所思所想,您随意便能看穿了。”
宁王笑着看着林阔这般周密谨慎推演着返京大计,恍惚间,倒真是看不到一丝京都高门之中,那些放浪形骸的潇洒少年郎的影子了,他成熟,睿智,聪明,谨慎,宛如一个历经沧桑的谋士,宁王突然隐约在他身上看到了曾经那个老成持重的先忠肃公林简的影子。
是啊,他有时看起来,是真的很像他的那位,忠君爱国心系天下苍生的父亲啊!
宁王突然心里有些难过,林阔他这些年到底在那繁华京都是受了多少罪,才变成这般模样?若他父兄在天有灵,看见他这般艰难隐忍,苦心积虑,许是也会很难过吧。
外面不知何时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偶尔随风飘过几滴打在了窗户上,留了下星星点点。宁王突然想起了往事,笑着说道。
“亭松,这些年确实变了许多,成熟了,也老练了。我见过小时候的你,那时你会经常在廊下写字读书,很安静,也耐得住性子,聪慧机警,从不似正则诚贞他们俩那般爱动爱热闹。”
林阔笑了笑,看着一脸慈祥和蔼可亲的宁王殿下,说道。
“殿下,这世间,只要在活着,哪有一成不变的。同样是在一方天地里晒阳光沐雨露,那花花草草也不会长得一样。每个人经历的不同,走过的路不同,看过的风景不同,自然也会变得不一样。”
“可我有时宁愿你们这些孩子永远都不要变,就无忧无虑的活着,娶妻生子,安然快乐度过平和的一生。”
“那些山谷的小鹰,纵然某天它没了老鹰的保护,它还是要自己去经历摔打才能翱翔九天。”
宁王满眼欣赏的看着林阔,点了点头。心中感慨,世人皆道,生子当如孙仲谋,他却想说,生子当如林亭松。
“王爷,眼下京都那边大概还没有人注意到我们,现在已是深秋,很快便要入冬了,一旦入冬,各方力量大概率会选择蛰伏休养,按照以往惯例,他们或许等到开春暖和了才能有所行动。所以接下来的三个月,便是我们可以做好开战准备的最佳时机。只是其中有一个最大的隐患,冬季若是没有足够的余粮,怕是像去年那般,有些地方会爆发灾荒,到时怕会干扰我们的计划…”
“这件事王爷便交给我去做吧。”
突然程弈推门走了进来,又关上了房门。他冲王爷恭敬行了行礼,只见衣衫发丝之处皆沾了些雨滴,宁王笑着示意他落座。
“正则不请前来,还望王爷见谅。”
“快坐吧。你们这几个孩子啊,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在我面前,就不必如此讲这些繁琐的规矩了。”
“怎么说王爷也是长辈,这规矩之礼,晚辈们还是不能忘的。”
看着程正则一本正经的模样,宁王开心笑了出来,指着他说道。
“我看你们几个,也就你程正则从小最是顽皮不堪了,怕是在你爹文远侯手下,也没少挨揍吧。”
“我看殿下就不要提我小时候的事了吧,在他们俩面前怪丢人的。”
诚贞世子倒了杯茶递给他,又故作没好气的调侃说道。
“既然知道丢人,还站着做什么,还不快些坐下。”
“是,世子。”
程弈一脸正经的挨着林阔坐了下来,喝了口茶,又递给诚贞世子,示意再给他续一杯,诚贞世子摇头笑了笑,接过了他的杯子。程弈突然一脸认真的看着王爷说道。
“殿下,刚才亭松的顾虑,我恰巧在门口听到了,不如此事交于我去做吧,过几日我便赶回京都,趁着冬天来临前,去告知我父亲此事,他必是会有主意,能帮王爷解忧的。”
“你的父亲…文远侯…莫非他已知我们所谋之事?”
听到王爷的疑问,程弈认真思索了下,恭敬回道。
“诚如王爷所料,家父已知。此次来黎州,也是在他支持同意之下,我才同亭松一起来的。家父还有几句话,想让我代为转达给王爷。”
“是什么话?”
“家父说,父子祸福一体,君臣休戚与共!”
宁王瞬间听明白了文远侯让程弈带给自己的这句话,沉默之中,他认真打量着眼前的程弈,嘴角掠过一丝很是欣赏的笑意。
林阔脸上也快速闪过一抹浅笑,不由感慨,程弈这家伙果然极为聪明。仅凭这一句话,十二个字,不仅打消了宁王殿下心中的疑问顾虑,还保住了文远侯府全家上下今后的荣华富贵。
他这句话是在隐喻告诉宁王殿下,文远侯让程弈前来黎州探望宁王殿下父子,一是他这个父亲在背后的支持赞同,二是向宁王表达他愿意加入宁王阵营帮其返回京都的诚意。
宁王笑意盈盈沉默半晌,心中感慨。
嗯,这文远侯程渊真不愧是个浸淫官场多年的老狐狸!如此不露声色的提前效忠新君,可谓真是技高一筹!
不过他的忠正,宁王还是信得过的。看来今后的南周朝堂,他注定会是一位可堪大用不可多得的肱股之臣!
毕竟,有时锦上添花未必喜欢,可雪中送炭必然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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