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看着他笑了笑,随即掏出了一把刻着奇特花纹的钥匙,交到了宁王殿下手中,宁王感到好奇,看着钥匙问道。
“皇兄,这是何意?”
“锐哥自小聪慧过人,又甚得父皇宠爱,若不是兄长我早生你两年,最后得上天庇佑,捡了个立长的便宜,否则这皇位本该是你的。”
宁王虽此刻有些醉意,听到先帝的这番话,一向聪慧机警的他,瞬间意识到有些不妥,急忙跪拜了下来。
“今夜皇兄带我来这白鹤书院,许是臣弟醉了哪里惹得皇兄不高兴,皇兄才突然说出这番言语来吓唬臣弟,臣弟实在惶恐。臣弟不过是在兵法上卖弄罢了…在臣弟心中,论德论贤,皇兄都该做这南周的君王,皇兄继位本就是顺应天意所为,又何谈便宜之说?若是皇兄不信任臣弟,那便罢黜了我这将军之位,将我驱逐出京,只是还请皇兄可怜臣弟妻小,许我个王爷的闲散尊位,只需保诚贞他们母子衣食无忧,臣弟便心满意足了。”
看到宁王突然跪拜在自己脚下,先帝意识到许是自己刚才趁着酒性说出的话,让自己的亲弟弟心生疑虑了。他叹了口气,急忙拉起跪在地上的宁王,笑着说道。
“锐哥这是说的哪里话?难道在你心中,皇兄竟是这般小肚鸡肠之人?还猜忌起你了不成?放眼朝堂,也只有你带兵,皇兄才能放心。你与我自小长大这兄弟多年的情分,皇兄都是记得的,若是他日你我兄弟离心,若是我不再信你,才是我南周之悲呢。”
先帝拉着宁王的衣袖,看着眼前这株巨大的玉兰花树,感叹说道。
“我今日之所以带你一同前来这里,是有事想提前嘱托于你。”
“皇兄请讲!臣弟定当牢记!”
“若是某日你见到另一把相同的钥匙出现在你面前,便是朕将这南周江山也托付于你了。你只需来到此处玉兰花树之下,在深约一米之处挖出了一个特制铁匣,需同时用这两把钥匙才能打开,而那里面便是朕要托付于你的东西。”
“皇兄,臣弟怎可受此重任?臣弟定然会好好辅佐新君的…”
“不是我不想传位于我的这些儿子们,只是先太子故去后,剩下的这群孩子皆是中庸之辈,做个一方城主还行,若是托付江山,怕是要勉为其难了。这也是我至今未再立太子的原因。且看日后造化吧,若他们中实有德才兼备之人,也不是不可以托付大业。锐哥你莫要推托,这是皇命,若有那么一天,你便替朕好好守着这江山,你是朕的弟弟,朕信你!记住,这是咱们俩的秘密,这钥匙只有你我一人一把。”
宁王殿下收起钥匙,他只当这是他的皇兄今晚趁着边关凯旋的高兴劲,一时多饮了几杯同自己半开玩笑半下命令,并未过分当真。
他慢慢扶着先帝在这寂静的白鹤书院里往前走着,兄弟二人边走边聊。
“皇兄未雨绸缪,又如此信任臣弟,臣弟实在感恩戴德。只是皇兄也不必如此悲观,皇兄身体尚且康健,我看这些皇子中,还是有几人可堪重任。只需多加提点历练,我想也可终成大器。”
“终成大器?哼…若他们都如废太子凌晏这般愚蠢,犯下此等大错,那我南周国的未来又在哪里?”
“皇兄,臣弟听闻废太子近来在封地甚是勤勉,若是他能够洗心革面,我想也不是不可以再重新接回京都的。”
“这个逆子…罢了,不提他了。想想朕的这些儿女,若真论起仁德聪慧,除了先太子,便是我的曦儿了。只可惜曦儿是个女儿家,否则我便有意立她为太子了。”
“嘉懿帝姬自小跟随在皇兄身边长大,毕竟是皇兄亲自教导出来的好孩子,纵观皇室子女,嘉懿帝姬可算的上是一等一的女儿家了。”
“再过两年,我便打算给她选个好人家早起成婚了。对了,你这当皇叔的,近来边境安稳了,你多在这京都,平时自然也要多上上心,在这京都高门中,好好帮她挑一挑,但务必要给我的曦儿挑个最好的。”
“这是自然,皇兄请放心。若是臣弟挑不好,怕是皇兄也要先责骂于我了。”
“你呀,知道便好。”
宁王陪着先帝一路有说有笑的离开了白鹤书院,自那日之后,他便将先帝给他的那枚钥匙收了起来,后来便在领兵打仗中似乎渐渐淡忘了这件事。
此后他常年领兵在外,一去便是数载,当先帝突然病重驾崩之时,他还在边关带着雷旗军同西越国交战。后来随着废太子被滕昊拿着伪造的诏令一路护送回到京都即位为新帝,他只当是先帝又将这南周江山托付给了废太子凌晏。
正是这份对待皇兄的忠诚与信任,让他从来没有怀疑过那封伪造的传位诏令是真是假。新帝继位后,他被新帝以进献贺礼不够恭敬一事开始遭到呵斥,后来又寻了个治军不严的罪名被发配驱逐至黎州,而他手中的雷旗军最后也交到了定安侯的手里。
直至几年前,林阔成年后,才从母亲那里得到了这枚钥匙。至于林夫人为何一早不将这枚钥匙交给林阔呢?大概是因为天下刚定,林家突遭变故,她卧病在床自身难保,又看到了林阔如此年幼竟也遭到他人的暗害中了瘴毒,她一时过分害怕担忧,唯恐林阔会遇到更大的危险,才决定等他成年后,再把这钥匙的由来告知于他吧。何况忠肃公林简遇害前,只说让她代为保管以后要交给宁王殿下,并未告知她其中原委。
话说回来,当年如此年幼并未承袭忠肃公之位的林阔,一个不到十二岁的孩子,面对当时那种境地,他又能做什么呢。
有时这世间的阴差阳错,总是没有太多的道理可言,只能说,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天意吧。
时光如梭,一别十载。
待宁王殿下回过神来,他用衣袖轻轻擦了擦眼角的泪,抬头看到林阔满眼的坚定,他只觉得这个孩子与以前不同了,也真的长大了,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宁王仿佛看到当年先忠肃公林简的模样。
宁王慢慢走向前去,扶起了林阔,又示意其他人起来,认真说道。
“公爷请随我来吧。”
程弈冲林阔点了点头,凌旭世子在后面也微笑看了一眼林阔,在众人的目送下,林阔跟随宁王殿下往后院一个房间走去了。大家都知道,宁王殿下这是有话想要私下同林阔聊聊。
宁王推开了一处房门,带着林阔走了进去。从一个角落的柜子中,搬出了一个木箱。他轻轻打开木箱,又从里面拿出了一个小巧的木盒,慢慢打开,随即另一把同样花纹一模一样的钥匙出现在了林阔眼前!
“王爷,这是?”
宁王笑着轻轻叹了口气,扶着腰慢慢起身,林阔急忙扶他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
“你的这把钥匙是皇兄的,我的这把是皇兄十几年前亲手交给我的,我当时只当是一时儿戏,并未当真放在心上。不承想,今日竟这般造化弄人。”
随后宁王殿下向林阔解释了一番当年陛下的亲口所言,林阔此时才恍然大悟,原来先帝早预料到了众位皇子中并没有可值得他托付江山之人,便很早之前,就想过要将这南周天下托付给他的弟弟宁王。
先帝仁德宽广,圣明恩泽天下!
就在宁王林阔二人轻声沉默之时,突然里面传来了一阵急促的咳嗽声。宁王随即将手中的钥匙放在了桌上,急忙往里屋走了进去,随即传来一句关切的问候声。
“兰蕙,你醒了?”
“王爷,是不是有贵客到了?”
还安静等在外面的林阔,听到王爷称她小字闺名,便知里面咳嗽的是宁王妃了。
“没什么,我只希望你好好休息,其他都不必管,更不要为这些事情操心。”
宁王妃虚弱的摇了摇头,努力往外面看去,大概想到了是林阔来了,继续说道。
“王爷,既然是贵客来了,也该让我去见见,毕竟当年是他救我们一家性命…”
林阔听到了宁王妃的话,慢慢起身,往前走去,隔着屏风,恭敬行了行礼。
“林家二郎拜见王妃…”
听到林阔向自己行礼的声音,宁王妃似乎很高兴,疲惫脸庞瞬间闪过了一丝笑意。
“好孩子,你快进来,让我瞧瞧。”
“是,王妃。”
林阔慢慢走了进去,只看到宁王妃确已不似十年前他跟随爹娘在宫廷宴会上见过的那般模样。曾经的她面目清丽,肤如凝脂,华贵大方。而如今的她,一脸面黄肌瘦,病态恹恹,如一朵日渐凋零的花朵,像是随时会在风中枯萎消逝。
“一别数年,二郎如今也成大人了。听说你面前便已袭了爵位,诚贞他也为你感到高兴,今日我便不称你为公爷了,还是习惯像以前那般唤你二郎吧。”
“王妃还是如从前那般唤我二郎吧,听起来,也亲切些。”
伴随着一阵急促的咳嗽声,王妃急忙用锦帕擦去了嘴角的几滴鲜血,林阔今日得见才发现她身体已虚弱至此。
“王妃的病还是不见好,想来还是几年前的那场刺杀留下的病根。”
王妃轻轻点了点头,勉强笑了笑,说道。
“好孩子,我们今日相见,不承想我却要过一些病气给你…”
“王妃不必见外。我在京都认识一名颇有本事的大夫,前些时日我已传了书信给他,让他赶往黎州来为王妃好好诊病,算算时间,想来这两日便快到了。”
“可是劳你费心了。东方先生也带来了一位江湖名医,一直也是好药供着,其实我的病我都知道,是根上的,许是好不了了。”
“兰蕙,你这是忧思成疾,你且先放宽心,病也便能慢慢好了。”
王妃看着一脸着急的宁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冲他笑了笑,林阔轻声说道。
“王爷,我想过几日还是带王妃尽快离开此地吧,此地山野瘴林,雾气又重,确实并不适合王妃养病。东方门主在黎州城有处院落,地段虽处繁华闹市,但只要小心些,想来也不易被人察觉踪迹,换个地方,对王妃的病或许好些。”
“哎,这几年,我们一家藏身于此,寻常人倒是也不易寻得我们的踪迹,本想着是可以躲去一些是非,却明白这天下是非本就是躲不掉的。”
“王爷,终是妾身拖累了你。”
“兰蕙,你这是胡说什么。你我夫妻本就一体,哪有什么拖累不拖累的。若说拖累,倒是为夫觉得亏欠你太多,这些年你跟着我一路颠沛流离,再无法许你往日那般安稳,这才真是苦了你。”
“想想你我结发为夫妻二十余载,却只有诚贞这孩子平安长大,每当我想起我们的容卿,若她还在,定然也是个大姑娘了。”
“哎,兰蕙,过去的事情便不想了。”
宁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慰着哭泣伤感的王妃,林阔知道这是王妃又想起自己那个因病去世的女儿了。宁王与王妃本有一子一女,长子便是诚贞世子,女儿大概要比世子小了六七岁,先帝在其三岁时便赐其封号为容卿郡主。当年她跟随宁王被驱逐离京时,也不过六七岁的模样,却因途中一场山洪大雨,染了重病,梦魇缠身,一直高烧不退,四处寻找大夫,却药石无医,最终在离京的山路上,病逝于王妃的怀中。
自那之后,王妃便心疾难消,几年前,宁王遭遇刺杀,王妃为救王爷不慎中刀,身体元气大为受损,自此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二郎,我听闻年前你母亲病重离世,可想而知,你定然也是万分悲痛。我与你母亲虽谈不上自幼相交的情意,可这些年在京都大大小小的宴会上,却也与她见过多次,一见如故,相谈甚欢。你父亲拜太师之位,你母亲出身高门显贵,你们林家本该是那京都里数一数二的人家,到头来,却不承想也是造化弄人。这些年也是苦了你了,只可惜王爷这些年被放逐在外,亦是自身难保,到头来也帮不上你什么,却还是你救了我们一家的命,说到底,我们很是愧疚。”
“王妃自不必如此,我救殿下,实是不想让已故之人多存遗憾。若是我父兄在,他们定然也会这么做,更何况这本就是顺应先帝遗愿…”
宁王妃听到林阔平静之下却话中有话,她转过头来,看了身边沉默的宁王一眼,她知道这些年的流离磋磨,宁王殿下心性早已不似数年前那般。从一开始她隐约听到他们在外堂谈论的那些陈年往事,纵然她是个宫墙妇人,便也很快明白了林阔黎州此行的用意。
林阔见宁王殿下突然沉默不语,便知要给他一些时间和空间,让殿下来好好思考下他提议的那条路了。于是林阔起身行礼说道。
“二郎初来黎州,便觉这黎州风光比起京都,自有一番秀美趣味。我先下去看看,后厨饭食准备好了没?我打算用完饭食,午后便想约诚贞世子陪我一同四处走走,也算好好欣赏下这山中风景吧,不知王妃可否准许?”
“你这孩子,怎突然如此见外,竟还特意来征求我的意见。诚贞与你,还有程家三郎,你们几个自小便玩在一处,既然来了,想什么时候去走走,叫上他好好陪你们便是,都是你们孩子的事情…”
“那就多谢王妃的理解准许了,二郎先行告退。”
“去吧。”
王妃笑着目送林阔离开房间,随之听到他关上房门的声音。王妃突然又急切咳嗽了一声,喘了口气,一脸凝重的看着身旁的宁王殿下,说道。
“王爷,我刚才大约听到了你们的议论,哎,妾身做不了王爷的主,但我还是想告诉王爷,无论你做什么样的决定,妾身都会陪着你。”
“兰蕙,我已远离朝堂多年,早已不想争也不想斗了,也争不了斗不动了。巍巍皇权它本就是浸满鲜血尸骸的地狱,身在其中,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被吞噬。”
“妾身之知,王爷看似表面超凡世外,实际却心中愁闷憋屈多年,你曾经是一个威风凛凛统兵打仗的王爷将军,如今只能困在这方山野瘴林做起了隐士,我的爷,我想知道,如今境地,你当真心甘吗?你当年之所以如此平静接受驱逐,交出兵权,为的不就是顾念同先帝的手足之情吗?可如今南周国内灾荒四起,百姓水深火热,江山国土动摇,四面处境堪忧,你觉得这是先帝想看到的光景吗?王爷,这不是你想不想去争斗,而是你不得不去争斗啊…”
宁王从来没有从王妃口中听到过这样一番慷慨陈词,他只以为,王妃一直端庄明理,性情温顺,却不承想她竟也有如此刚烈的一面。
他安静看着眼前这位形如枯槁面目消瘦的结发妻子,仿佛像一位君王在看着一位敢于直谏的大臣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