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万里,白如匹练。
青山隐隐,青墨似墨靛。
苏东山与柳南舟乘船顺流而东,一去不返。
柳南舟神采飞扬,苏东山枕臂平躺于舟中,似睡非睡。
江水流远梦,短棹拨残星。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屈离目送少年乘船离去。
直到最后一点消失于碧波之中,他这才收回目光。
金袍消失不见,重新恢复一袭儒家水色长衫。
他凌波飘于,如清风流水,与天地暗合。
波涛汹涌,涛声激荡,天地愈静。
屈离并指在指尖一掐,但见得点点水滴流出。
“凝!”
屈离神采奕奕,凝出一个“水”字,甩向天空。
雷声轰鸣,似有暴雨将至。
屈离一脚抬脚踏了一下江面,一道水龙卷托起他直升高空。
“我有一言,告之于天地六极,四海八荒。”
此话一出,他身上的水色儒衫快速褪色,像极了麻布衣服经岁月侵蚀,开始褪色、发黄。
“水”字如流星,划过天际,而后如烟花炸开。
天地之中,江河湖海齐齐出现涟漪、波浪。
无数水族、水妖、幻波海、大壑,乃至无尽黑暗的某处深渊,以及无尽碧空的某处碧池,皆是剧烈晃荡。
与“水”有关的,都像在此刻换了一遭。
屈离如释重负,目中恢复清明,指尖搓动,喃喃自语:“差了不少,不过总算有了些盼头。”
岸边忽然出现一人,神色恭敬且惊喜。
多少年了,屈夫子居然主动释放自己的气息,让人能够找到他!
来人相貌清古,一身山水青色儒袍。
“屈夫子。”
来人恭敬行礼。
屈离脸上微微有了笑意,“齐峰。”
烈山岙,字齐峰,圣人境十一品儒修。
也是儒家唯一一位书院开在妖域的院长,背靠十万大山,代表人族与妖域修好数百年。
山水相依,他能第一个出现在此地,是因为他的本命字“山”与“水”天然相连。
作为“山水之主”之一的“山主”,烈山岙对屈夫子的选择十分不解。
儒家那么多惊才绝艳之辈,修水法,钻研“水”之道,却连见屈夫子一面都做不到。
没想到获得屈夫子让道的,居然会是一个只有四品的儒修!
但他知道,屈夫子的选择自有其道理。
作为“山水相依”的传承之一,他自然要秉承前人之志——山水相守。
他看着因失去“水”字而道力衰减的屈离,神色也由激动变为感慨。
这位屈夫子,生前为世间生灵登天一战,死后还要为世间生灵枯守江水数千年!
烈山岙心底油然生出敬意,沉声道:“屈夫子放心,他既然是未来‘水’主,学生定会全力照拂。”
屈离微笑点头:“可。”
烈山岙不再多说,躬身行礼离去。
屈离顺水东望。
天边一抹红紫,清气浩荡三万里。
江面渐亮,天边愈清。
屈离神色淡然,云淡风轻。
“水”字在他体内的残留快速消解,他的道力还在消解,但他的心境却并未受到丝毫影响,甚至又有精进!
他想起江畔某处一株野桃树,有三千年之久,被雷劈了烧焦,却在第二年开春又发出新芽。
江水宽阔,风浪汹涌,水下不知有多少沉舟烂船,却丝毫不影响江上千帆竞进……
自己未必不能残枝吐新蕊,老桩长新芽。
“要不,再将那小子唤回来?”
屈离摩挲下巴,这么做,那小子不会恃宠而骄吧?
又有一人显化,身材魁梧,短须粗硬,腰悬一柄宽阔大剑。
字圣,许正。
许正欠身:“见过屈夫子!”
屈离呵呵一笑:“让字圣见礼,我之过也。”
许正赶忙躬身行礼:“屈夫子折煞晚辈了。”
昔年屈离上天一战,许正还未出生。
甚至那个时候都未有四圣之说。
甚至就算是如今的四圣,无论是身份还是实力,谁敢说一定能力压昔年屈离?
许正惊喜不已。
“水”字成功从屈离传出,江水之患,世间水属,以及儒家的地位都有了保障。
登天一战,屈离战死,亚圣等人想出了一个法子,以香火封神的方式唤回屈夫子的部分残魂,给儒家修出“水”字留下希望。
不想屈夫子残魂再结合香火封正,直接将部分“水”字道韵彻底封在了他的香火金身上。
如此一来,“水”字更难修出。
可以说,亚圣等人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暗中亚圣也曾说过屈夫子受数千年守江折磨,他难辞其咎。
事实上,但凡有人能接住屈离的“道”,就能顺利接过“水”字。
可惜,这些人的心性要么死板,要么跳脱,无法与屈离的道相合。
道不同,不相为谋,不合于道。
万幸有个苏东山!
屈离皱眉看向许正身旁。
又是一个个感受到刚才波动的人。
礼圣周公羊、文圣荀文。
学宫大祭酒。
功德林孔二、白鹿书院朱希……
还有一位个头不高,长相却极为俊美的少年。
少年看着年岁不大,出现时气象却极高。
整个江水中中开启灵智的水族似受到了某种召唤,纷纷浮上水面,想要朝拜。
只是江面上诸多儒家圣人,又让它们不敢露头。
白袍少年虽然后到,却在几人之前冲屈离躬身行礼:“屈夫子高义,南荣墨钦佩不已!”
儒家圣人神色复杂。
南荣墨,妖圣!
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临海书院十品儒圣许硕的弟子……之一。
同时他还是第一个人族之外的生灵修出本命字“妖”的儒修。
直到现在,世上极少有人知道他是如何以妖修身份修出本命字的!
当然,也正因为他有一层儒修的身份,人族与妖族的关系得以改善。
儒家的白鹿书院也得以开在妖族的蜃妖城。
而刚走没多久的烈山岙,其实在妖域跟南荣墨见了不下三次!
所以二人虽然都来见屈离,却没有趁此机会说些什么。
南荣墨作为妖圣,有着悠久的寿命,自然知道不少内情。
如今又甘愿将“水”字让出,即便是他,都隐隐为其感到……不值。
而几位儒家圣人在面对屈离时,也不由一个个面上发烫。
强行唤回残魂,对凡人来说是缅怀,对知道内情的人来说却像是一场利用。
儒家众圣纷纷行礼:“屈夫子放心,此子身具‘水’字,我等定将照拂。”
“‘水’字传人,我等必不会轻慢。”
“谁敢对他不利,我等必将追责!”
“……”
屈离看向字圣、礼圣跟文圣,三者并无异状。
很好,没有泄露。
想到这里,他摆了摆手,十分不耐。
照拂我的传人?
不需要。
只怕将来时你们需要他的照拂!
众人知道屈离脾气,没有强求,一个个施礼告退。
屈离忽然开口:“南荣墨,你留下。”
故意留在人后的南荣墨一声欢呼,如一团白云从空中砸落江面。
“咚!”
好巧不巧,一屁股砸在了一条偷偷摸摸不敢露面的肥鲶鱼头上。
许是他身子沉重,竟将肥鲶鱼砸得肚皮朝上,不住抽搐。
南荣墨一蹬水,一脚将肥鲶鱼踢得飞出水面,自己则飞身跟上,左右开弓,照着肥鲶鱼雪白肚皮使劲扇:“醒醒,醒醒!”
被唤醒的肥鲶鱼被自家老祖扇醒。刚睁开眼就发现自家老祖满脸期待地看着它。
接着,它就“噗通”一声栽落水中。
南荣墨施了千斤坠,再次当空砸下,好巧不巧骑在肥鲶鱼身上。
肥鲶鱼这次没有晕,只是不住发抖——这可是它妖族的祖宗!
南荣墨两手各自揪着一根鲶鱼须,使劲蹬,大声呼喊:“鲶将军,快随本帅冲杀,拿下这万里山河,驾,驾,驾!”
肥鲶鱼狂甩动尾巴,在江面直来横去,溅起水花无数。
屈离冷笑:“再胡闹,就滚开。”
南荣墨狠狠勒住肥鲶鱼:“听到没,再胡闹,屈夫子就要炖了你!”
肥鲶鱼一个哆嗦,就要沉水逃命。却被南荣墨死死勒住,一扯鲇鱼须,大声呼喊:“吁——”
肥鲶鱼两眼惊恐,看着自己溅起的水,溅了屈夫子一脸!
肥鲶鱼如遭雷击。
完了!
果不其然,南荣墨狠狠揪着他的胡须,破口大骂:“蠢材,连自己的顶头上司都敢撞,自己找个茄子炖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