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中枯枝瑟瑟,六皇子说着近似诀别的话语,让人觉得下一刻他们就会生死两别似的。
骤然间,顾银韵心中爆发出强烈的不舍。
想要反抗的念头是那样汹涌,让她不愿再屈从于预言、事实、亦或是上天的旨意。
“为什么要死呢?”她颤抖着手指,攥紧垂落腿边的衣摆,“一定还有办法的,只是你没能找到。”
“我清楚自己的身体。”六皇子安慰地拍拍她的肩膀,“没救了,能拖到现在,已是万幸。”
他也曾煎熬过无数个日夜。
如今,早已对死亡看淡,变得无比释然。
倒是小皇嫂的反应令他意外,他自己都不为自己的烂命一条感到伤心,小皇嫂竟悲痛成这样。
他季旻,何德何能……
“不,你别太自负。”顾银韵不接受六皇子的自我放弃,“一个人的医术再高明,也总有疏漏。再者,你根本不是正经习医的,医人的本事强不到哪儿去。”
她离了座,半蹲在六皇子身前,眼含期待地握住他的手:“我们再寻天下名医来治,集思广益,总会有办法。”
“偏门也好、秘方也好,哪怕是开膛术,也可找来试一试……”
“小皇嫂。”六皇子苦笑,“开膛会死人的。”
他如此笃定,是因为自己手上也剖过几个人,虽则剖完都给缝上了,但那些人无一例外,后来都死了。
“好吧,开膛是会死人。”
顾银韵听进了六皇子的话,思维理智了些许,但片刻后,她又开始病急乱投医。
“或许、求神拜佛或许会有用。”她提议道,“我们现在就去静安寺吧。寺里的方丈是个有真本事的,我央他烧一碗符水给你喝。”
“还有、还有……”
顾银韵高速运转起大脑,迫切地想要再说出几个六皇子不用死的办法:“对了,还有仙术!”
她灵光一动。
玄门道法在这个世界是存在的,翊府老宅就是个很好的例证。
还有她手腕上那枚能够预警的玉哨。
念及此,顾银韵兴冲冲地抬起手,想把玉哨展示给六皇子看,然而她白皙的手腕上却是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
她愣了一下才想起来,离开酒楼时,季寰把她的哨子给顺走了。
可恶。
暗暗骂了一句,她看回六皇子,眼睛亮起:“翊府或许有办法救你的命,姜爷爷有半仙之称,当年,也是他一眼看出了我的失魂症。”
“我们去找姜爷爷,他能救你的。”
顾银韵牵住六皇子的手,真的想把他即刻带到翊府,交给姜也查看诊治。
“就算一时治不好,姜爷爷出手的话,怎么也能保你再多活几年,我们走……走啊?”
脚步受阻,牵住六皇子的手上传来相反的力道。
是六皇子在抗拒,他不想去翊府。
“小皇嫂,谢谢你。”他直视进顾银韵的眼睛,眼中亮着微光,似有星辰闪烁,“谢谢你,你愿意来见我,就已经足够了。”
黄昏,天际呈出淡淡的橘红色。
从占地辽阔的六皇子府外,远远地传来零星的几声炮竹声响。
马上就是新年。
年夜绚烂的烟花尚未燃起,京郊燕子湖的荷花更是遥遥无期,而六皇子,他可能再也看不到了。
对视中,顾银韵恍然明白了六皇子的心意。
她踉跄地跌回到六皇子身旁,失魂落魄地垂下头,额头抵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再难抑制地哽咽出来。
“就……”她哭着问道,“就非死不可吗?”
六皇子注视着她颤个不停的肩膀,不语。
胡言乱语了这许多话,居然真被小皇嫂歪打正着地道出了他唯一能活命的办法。
仙术,他曾见识过姜也施展那奇异的仙术。
可就算是那种玄奇异法,也不过就是能让他活死人般地苟延残喘罢了。
倒不如干净利落地死了,多年后小皇嫂念起他来,说不准还能再为他哭上一回。
“小皇嫂,你要小心我的父皇。”
死前,六皇子有许多话想要告诉顾银韵,但时间有限,他只能挑挑拣拣说些重要的。
“父皇或许病了,但绝对舍不得死。”
“你要听你兄长的话。不,你要比他更加提防父皇才行。上次在翊府,谢夫人准备的毒本不该对父皇起作用的。”
六皇子眼帘微垂:
“是父皇的身体衰败得太厉害,就像一颗由内而外腐烂的果子,表面光鲜亮丽,内里早已腐朽不堪。”
“而我的皇兄,他既聪明又愚蠢。”他嘲弄地评价道,“他坏的不够彻底,在皇城,这反而成为了一种破绽。”
说到这,六皇子顿了顿。
“小皇嫂,前面的路会很难走。”他收紧手指,像是这样就能把自己那一份纤薄的力量传递给顾银韵似的,“但是,你不要放弃。”
“有很多人都在默默守护着你,如果是你的话……”
“不。”顾银韵抽噎一声,打断了六皇子的话,“我不想再听了。”
她不想再听六皇子的絮絮“遗言”。
于是六皇子叹息着沉默。
“好,我不说了。”他手指微动,戳了戳顾银韵的掌心,“小皇嫂,再陪我坐一会儿吧。”
“……嗯。”
顾银韵胡乱擦去脸上的泪痕,抿着唇儿坐到六皇子身侧,尽可能使自己的脸不要哭丧得太难看。
他们并肩无言,安静地坐了很长时间。
直到天色暗沉,如同一块绵延开去漫无尽头的深蓝画布,浅淡浮云与稀疏的星星成为点缀其中唯二的亮色。
顾银韵的肚子咕咕传出两声轻响。
六皇子失笑。
他正准备令人备上两碟点心,就见凌然倏地落在了庭院中。
“殿下。”凌然面有难色,“太子殿下已到府外了,他说半刻钟后见不到娘娘出去,就亲自进来抓人。”
闻言,六皇子神情微变。
“知道了。”他挥挥手让凌然去外面候着。
借来的东西,终归不是自己的,他侥幸借来半日的小皇嫂,喝了茶也说了话,是时候将她还回皇兄手里了。
“九岁那年,我真该不做不休,毒死皇兄的。”他忽然道。
那时皇兄年纪尚轻,还不能算是百毒不侵,只要剂量够大,毒死他,还算是绰绰有余。
“什么?”顾银韵诧异地扭头看他。
“皇兄幸运。”六皇子笑答,“实在惹人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