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寒芒落在鼻尖,清冽的冷意丝丝缕缕渗进肌肤,顺着人体纤密的神经,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下雪了。
顾银韵怔怔望向灰白的天空,抬手擦去鼻尖融化的雪水。
行云殿空敞的庭院内,雪花纷纷扬扬,打着旋儿飘落下来,落在地上瞬间就化了去,只留下一丁点湿润的水迹。
这是一场不大的小雪,仿佛专程应和着桐戈的话语,从十数年前清冷萧条的石山镇飘来。
季寰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无力的年纪。
可他所能做的,也不过是将自己封闭在房间中,用冰冷的刀刃划破血肉之躯,体会着身体与精神上的双重痛楚带来的、漫无止境的折磨。
眉眼垂落,顾银韵手指收紧。
她染着窦丹红的指甲无意划过怀中铜炉的表面,那里立即多出一道细白的长痕,雪落上去,变作清亮的水泅进痕中,泛出闪烁的微光。
炭火已熄,铜炉早就不暖和了。
眨了眨眼睛,顾银韵干脆将它丢开到一边,将冻得泛红的手指收到袖笼里。
“她……”顾银韵出神地望着飞絮的雪片,声音很轻,不像是从她口中,而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来,“她是怎么死的?”
“娘娘是失血过多而亡。”桐戈答。
“伤口在哪?”顾银韵追问。
这件事,她非得要问个清楚不可。
尽管石山镇的别苑只去了两个人,尽管季寰最后是带着他母亲的尸体下得山,尽管桐戈的暗示已经足够明显……
她还是要问个清楚。
“伤口在前胸。”桐戈轻轻踢一脚地上的铜炉,麻木地看它轱辘轱辘滚出很远,“那是剑伤,捅的很深,但是避开了心脏。”
所以娘娘才没有即刻死去,而是流尽了血后,含恨闭上眼睛。
桐戈的眼皮轻跳了一下。
他吐出一口浊气,下定决心:“凶器是殿下的佩剑,我看见时,鲜血已然干涸在了剑身上。”
顾银韵一颤,差点站不住身子。
说到这个份上,桐戈近乎已是表明了,杀害那位娘娘的不是别人,正是季寰本人。
“当然,也可能是误伤。”桐戈转口道,他故作轻松地笑笑,笑容很是僵硬,“毕竟谁也没亲眼见到别苑里发生了什么。”
“说不定……”他耸耸肩,“是娘娘不慎脚滑摔了一跤,刚好摔到了殿下的剑上呢?”
“桐戈,这不好笑。”顾银韵严肃地瞪着他。
“好吧。”桐戈无奈地摊开手,“属下只是想表达,那不能完全说成是殿下的过错。”
“那年殿下才八岁,在厉兽场里杀只兔子,还要做好半天的噩梦呢。”
更何况,死的是他的母亲。
言尽于此,沉重的事实让两人相对无言,静默了许久。
然后,顾银韵脚下动了动。
“我去看看他。”她道,“我还年轻,不想这么早就当了寡妇。而且季寰的命,也不仅属于他自己。”
“娘娘,你要小心。”桐戈没有阻止,只是提醒道。
他注视着顾银韵渐行渐远的娇小背影,到底还是放心不下,小跑几步跟了上去。
然而刚到顾银韵身侧,还没站稳,主殿那边便倏然射来几枚利箭,带着强烈的警告意味,擦着他的面颊飞过。
“呃。”桐戈急刹停下。
这区别对待……
小太子妃来到殿下身边才不到半年时间吧,而他可是陪伴了殿下足足十多年。
桐戈有些辛酸,又有些欣慰。
他想,寻回小太子妃真是他今天做出的最明智的一个决定,至少,殿下愿意让小太子妃接近。
踏着地面一层薄薄的水雾,顾银韵行至季寰所在的那座殿宇。苍白的雪像一层自天穹垂落的帷幕,将那朱砖红瓦也遮挡得模糊了。
她破开帷幕,缓步踏上石阶。
殿宇的大门紧紧闭合着,有森冷的寒意透过门窗缝隙,从房屋的内部传来。
那寒意比她撇在身后的雪似乎还要更冷些,伴随而来的,还有极轻极淡的血腥味。
顾银韵攥起拳,有点儿紧张。
她倏而感到疑惑,季寰到底是以怎样的心情看待她,而她,又到底是以怎样的心情看待季寰的呢?
从前她不想让季寰死,是因为她把他看作书中的主角、故事的关键、对她而言还算可靠的救命稻草。
可是现在……
兜兜转转,她自己也分不清了。
万一她从翊府匆匆赶来,其实只是在一厢情愿、自作多情呢?
“笃笃”。
顾银韵抬指轻敲房门。
木门微震,指腹相抵的另一端传出短暂的窸窣声。但是瞬息之后,那声音便安静下来,顾银韵等了半晌,也没等到季寰的回应。
“季……季寰?”她犹豫着念他的名字。
还是没有回应。
顾银韵拧起秀眉:“季寰,你要是还活着,就出个声。”她言语间带上几分强硬,“之前你昏迷不醒,可是我与六皇子日夜守着,才把你救回来的。”
虽然她是睡着守的,但到底也算是守了。
“所以,你别拿自己的命不当回事!”
言罢,顾银韵改指为掌,重重拍了两下门。
“喂,季寰……”
“滚。”
絮絮念了许久,季寰终于说话了,只不过开口就是让她滚。
嗓音低沉、压抑、暴躁……如同一头落入捕猎者的陷阱中,被困住几天几夜也没能逃脱的凶兽。
顾银韵撇撇嘴,赌气扭头:“走就走。”
可是她还没转过身子,屋中就响起了一阵丁零当啷的动静,听上去像是有东西被撞翻在了地上。
“回来。”又是一声低喝。
让走就走,让回就回,当她是能随意使唤的丫鬟小厮吗?不过……
“我在呢,季寰。”顾银韵小步向前蹭了蹭。
不过, 谁让她心善。
空气沉寂了好一会儿,季寰才再度出声:“桐戈把事情都告诉你了?”
“你指哪一件事?”顾银韵反问,“是指你每天当夜猫子,整夜整夜的不睡觉,还是指你突然发疯,用小刀划伤自己的手腕?”
“都不是。”季寰的声音很低,并且沙哑极了,“……我在说我的母亲,今天是她的忌日。”
顾银韵默默垂下眼,转身将背倚在门上。
“嗯,桐戈都告诉我了。”
她答,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他说的都是真的。”季寰自嘲地笑了两声,“你心中的猜想,也都是真的。”
他没有为自己辩驳半句,他说:
“我就是这样一个糟糕透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