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四。
县衙开堂审理大庆钱庄灭门一案,何家的所有下人家丁也全都到场,除了这些人之外,温十三伪装的厨娘,带着何钰也来了现场。
案子要结案,自然不能遗留一个失踪的何家长子。
何钰假装了这么多年的傻子,如今继续装傻充愣,自然没有什么难度。
此时县衙外面,来了不少的百姓,还有临汾县内,在大庆钱庄内存了大宗银钱的人家,也派了人来。
贺境心作为监察使,同时也是查清楚案件前因后果之人,自然也在大堂上有一席之地,李斌让人在上首安排了一副桌案,贺境心协同李斌,一起审理此案。
宋钺站在外面,眼眸亮亮地看着坐在上首的贺境心。
“坐在上首的,竟是女官!”
“是啊,竟然比县令大人还要厉害呢。”
“原来姑娘家,竟然也能当官吗?”
……
宋钺听着身边人的议论声,不由得挺起了胸脯,贺境心是第一个以女子之身被封六品官,并且还不是虚衔,是实打实有实权的官!
堂上,李斌敲响了醒木,正式开始审理此案。
发现命案的苗三醒被传召上来,陈述发现命案过程,之后就是仵作上来,交代十几口人的死因,接着便是梳头丫鬟指认大庆钱庄里的何庆年是假的,最后便是梳理案情真相。
“此案乃是何庆年归来寻仇,杀了何家上下,只留下他的亲生子何钰,何钰被安顿在外,如今已经被找回。”李斌道,“因此案凶手已经自杀,案情前因后果具已查明,凶手独子何钰,痴傻无状,不做牵连。”
“钱庄所有产业查封,凡持有大庆钱庄银票之人,可持银票来县衙登记造册,等何家产业清算之后,再酌情清偿。”
李斌这话一出,那些存了不少银钱在钱庄的那几家,脸色稍稍好看了一些。
因为何家死的只剩下一个傻子,也没有人多做纠缠,所以案子是大案子,但审理速度却是异常的快。
退堂之后,何家那些下人,签了卖身契的都要留下,充当何家的家产,没有签卖身契的则可以离开。
温十三并未签卖身契,她倒也没有躲躲藏藏,直接上前去牵了何钰就往外走。
县衙后巷,已经停了几辆牛车,福伯和骆修远等在边上,见到温十三来,便跟着她一起去接了温十八的尸身还有刀箱。
何钰身为何家唯一存活下来的孩子,虽然是个傻子,但到底也是何家人,而赵管家作为何家忠仆,他并未签卖身契,如今已经是自由身,何家待他不薄,如今主家死了,自然也不好就这么旁观。
他掏出了一些银钱,买了几口薄棺,带着何钰一起,将何家上上下下那么些人一起都葬了。
何钰站在何庆年的墓前,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把手里的纸钱都点完了。
“走吧。”温十三伸手摸了摸何钰的头,“我们也该出发了。”
何钰点了点头,牵着温十三的手往前走,走了几步之后,他下意识回头去看,空落落的墓碑前,像是站了个人,两鬓斑白在对他笑,他眨了眨眼睛,那里只有一座孤坟。
小时候他也曾羡慕过弟弟有爹疼娘爱,他也渴望过父亲抱抱自己。
后来他等到了他真正的父亲,他会抱他,把他架在肩膀上,会带他悄悄跑出何家去看满街的花灯。
何钰停下了脚步。
温十三:“怎么了?”
何钰抿了抿唇,他低着头,轻声问:“我能把爹带走吗?”
何钰的手,紧张地攥紧了温十三的手,他不敢抬头看他娘,害怕看到他娘失望的眼神,毕竟不管怎么说,在他们受苦的那几年,他爹可是另娶了的。但他想到他爹要被葬在这里,和这些有仇的何家人葬在一起,他就觉得难过。
温十三看着何钰抵着的脑袋,心下有些复杂,却并没有生气和恼怒,“钰儿,喜欢这个爹吗?”
何钰轻声应道:“喜欢的。”
温十三回头看了一眼,她表情柔和下来,“如此,那就带走吧。”
何钰猛地抬起头来,他红着眼睛看着温十三,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温十三冲着何钰微微笑了一下,“我其实并没有那么怨恨你爹了。”
一开始是怨恨过,在三年前何庆年回来之后,被她发现这个人早就娶了别人的时候,她是真的很恨这个人,他将她的人生搅合的乱七八糟,让她担惊受怕地过了这么多年。
理智告诉她,何庆年是因为伤到了脑袋,能侥幸活下来就已经很难得了,他只是什么也不记得了,并不是故意忘记,也不是有意要另娶的。
可是人不可能永远那么理智,但看着何庆年鬓角的白发,她也说不出太多责怪的话。
如今何庆年死了,人死如灯灭,过去的一切也就都过去了。
“先离开这里,等夜里再来吧。”温十三说。
何家灭门这种大事,关注的人何其多,今日下葬,也有那看热闹的人在附近徘徊,不管要做什么,现在总不是什么好时机。
何钰用力点了点头,跟着温十三离开了。
而此时,城门口,李斌带着县衙一众衙差,正在给贺境心一行人送行。
七个人,四辆牛车一匹马车,长长地排在城门外,李斌看着嘴角抽了抽,他不太理解这几个人为什么要这么多牛车,毕竟他们行李看起来也没有多少,牛车只装了两辆,难不成路上拉车的牛还能换班不成?
“贺大人,宋大人,此次多亏两位大人相助,否则何家灭门一案,怕是没有这么快查明实情。”李斌这话说的很恳切,若不是贺境心他们带着赊刀人的尸身进城,他们怕是还在满世界找那个斗篷怪人,毕竟按照苗三醒的说法,那怪人极有可能就是灭门凶手。
“大人不必如此,我等遇上了自然不能袖手旁观,时候不早了,大人回去吧,我们也该上路了。”贺境心道。
李斌目送着长长的牲口队伍离去,脸上的笑意慢慢淡去,他转身领着一众衙差也走了。
车队一路拐上了官道,又从官道拐进了一边的林子里,大中午的太阳晒人的很,实在不适合赶路。
福伯在地上铺了一张草席,树荫挡住了烈阳,徐徐微风拂面,倒也驱散了几分暑气。
花明庭被骆修远拉着去不远处的山涧,想要抓点鱼,顺便用凉水洗把脸。
贺影心在听说前面不远处有棵野桃树后,就和张满一起去摘桃子去了。
一时间,树荫下就只剩下了贺境心和宋钺两个人。
“修远写信给在洛阳的老朋友,托他们打听何家的事。”宋钺道,“何家的事情已经结束了,你为何还想查何家的旧事?”
贺境心看着宋钺,一言不发。
宋钺被看的往后缩了缩,“怎么?”
“可能是我想多了,但何家出事的时间让我有点在意。”贺境心道。
宋钺想了想,却不明所以,“十年前,洛阳,好像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吧。”
“但是十年前的长安城郊,我爹无意间救下了苏芷。”贺境心道。
宋钺眉心皱了起来,一时间有点转不过弯来,“长安和洛阳,虽说官道修的好, 无论水路还是陆路都顺畅,花不了多少时间就能往返一个来回,但何家在洛阳家破人亡遭了大灾,和你爹在长安城外救人,也扯不上关系吧?”
宋钺说着说着,意识到了不对,“等等,你爹十年前到过长安城?你爹去长安城做什么?”
贺境心和顾岑宴说起有关苏芷的事情的时候,宋钺并不在场,自然并不知道这件事。
在宋钺的记忆里,贺境心的父亲是个村溜子,无所事事,坑蒙拐骗,他之前一度觉得贺境心会走上假相师这条路,就是因为贺父影响的。
一个混日子的人,远在灵州,跑到长安城去做什么,并且还救了人。
宋钺看着贺境心,他伸手握住了贺境心的手,“贺境心,你为什么会带影心去长安城,别说带她去长安城讨生活,灵州距离长安城很远,讨生活也不一定非要去长安城。”
贺境心抬起头,对上了宋钺漆黑的眸子,青年眼中眸色认真,隐含担忧和紧张。
说起来,贺境心从未和宋钺说起过自己为何去长安城,一开始她设套引他入局,宋钺被贬出长安城,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和影心,狗皇帝不想让影心待在长安城,又不想让他们脱离自己的视线,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始终处于他的监视之中。
要名正言顺的不引起各方的猜忌,宋钺是最好的挡箭牌,他身上的光环太强了,三元及第,又被提拔,紧跟着被贬谪,皇帝盯着他,那些别有用心之人并不会多想。
后来,他们一路出了长安,颠沛流离,好像一直在路上,安稳停歇的日子很少,宋钺大概也没有时间和机会去揣测这些问题。
但宋钺不是个傻子,相反他其实很聪明,他只是知道的太少。他现在知道自己是被皇帝选中的刀,几经辗转也是为了磨刀,可是在并州之时,他拒绝了皇帝,最后的结果是他被贬到岭南去。
顺理成章,有理有据,可是正因为如此,宋钺有了一种违和感。
之前不曾在意,不曾深想的一些蛛丝马迹越来越明显,宋钺之前忽略过一个问题,那就是皇帝传召贺境心进宫的那天,他们姐妹两个可是带着行李的,他们是要离开长安城。
“贺境心,左相倒台,你在长安城中声望如日中天,你为什么要离开?”宋钺问,“你攒够了买房的银钱,明明留在长安城里继续当相师才是最好的选择。”
贺境心漆黑的杏眸,一眨不眨地看着宋钺,然后她忽然笑了起来,“你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答案吧。”
宋钺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地呼出去,“你真的……很会骗人。”
长安城中,左相千金在花轿中被碎尸,他被甩锅成为了查案人,一路查到了贺境心的身上,他明明怀疑过的,为什么贺境心一个普通百姓,胆敢当街和左相夫人说出她要死女儿这种话,只是后来被贺境心忽悠过去了,贺境心是怎么说的,她说是为了提醒左相夫人,她想要救傅棠。
“你当街说出傅棠会在新婚当日死,不是为了救人,你是故意的。你会知道那么多有关于相府的事,知道左相和贵妃偷情,也根本不是偶然。”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偶然,有的只有必然!
“你当初去长安城,是冲着相府去的,左相死了,你就带妹妹走了……你和左相有仇?”宋钺艰难地问出这个问题,因为就算如此,他还是觉得有点离谱,因为贺境心一家和远在长安城的左相,真的太遥远了。
他以前不曾往这个方面去想,因为正常人都不会这么想。
“是,我爹是被左相害死的。”贺境心倒也没有隐瞒,利落地点头认了,“我当初带着影心去长安城,是去查我爹的死因,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是左相干的,到了长安城之后,我也查了很久才确定是左相。”
确定是左相之后,暗中窥探,调查,然后慢慢的布局谋划,不急不躁,最终一击毙命。
这是贺从渊教她的,要报仇,若是不能当场报的,或者是敌人太强大的,就得蛰伏着,借力打力。
人生在世,是由无数次选择组成的,每一次不同的选择,都会让未来走向不一样的方向,人与人之间的命运是交织着的。与左相有关的人,贺境心全部都观察过了,这些人的决定很大程度上会左右左相的决定。
一切看似都是自然而然的发生,但内里究竟是怎么回事,恐怕除了贺境心自己,其他人都看不透。
贺境心曾经以为,自己这种能力是与生俱来,独一无二的,但在遇到温十三之后,她意识到自己并非独一无二,她也不是怪物。
“所以你爹,我的岳父,他到底是什么人?”宋钺问,“那日在宫中,皇帝本来是一定要招我做驸马,可是在见到你们之后,却忽然改变了主意,主动替我圆谎,还仓促的给我们赐婚。”
当初他一直以为是自己连累了贺境心,他得罪了皇帝,所以被贬出长安城,而贺境心作为他拿来扯谎的未婚妻,受他连累也要舟车劳累的去青州。
宋钺看着贺境心,握着贺境心手的那只手,也稍稍用力抓紧了,“其实按照你的脾气,若是我理亏,你肯定会更加理直气壮才对,但你接受了赐婚,对跟着我去青州上任没有意见,你一定要走陆路过洛阳……”
明明很怕麻烦的人,却在谢家主动要求帮忙查明真相。
宋钺紧张地咽了口口水,“贺境心,不是巧合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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