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弟子之言并非空穴来风,魁玄宗的万人唾之刑,并非寻常言语所能形容的严酷。
所谓万人唾,乃是对宗内犯戒弟子的严厉惩罚。被罚者需从宗门石碑前起步,攀登途中将会遭遇诸多难关与挑战,更有宗内同道无情的鞭挞与恶毒的咒骂。
那些鞭挞,犹如阴魂蚀骨的邪恶之力;那些咒骂,则是凌辱祖先般的恶毒言辞。
此外,路上还有种种难以名状的苦痛等待着他们。魁玄宗内的弟子,根据各自罪行的不同,承受的万人唾级别也会有所区别。
然而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无人能够活着走过一千重的万人唾!
如今,宁远即将面临的是更为残酷的三千重万人唾之刑。
他仰首看向那直插云端的魁玄宗山门,那条洁白如练的登仙阶宛如一条巨龙盘旋延伸,两侧年轻的宗门弟子眼神充满怜悯与哀伤,仿佛在他眼中,他已经是一位行将赴死之人。
宁远身披的红色宗袍鲜艳如血,他的目光与之同样庄严肃穆且悲壮决绝。他深知李尊吾并无让他活着见到宗主之意,但他无法逃避接下来的命运,无论是背负的责任还是遭受的误解,那位本性纯真的绣花将军再次选择了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
“三条万载寿元换取三千重登仙阶,这已经是对你最大限度的慈悲。能否见到宗主,全凭你的仙缘造化。”
李尊吾说完便不再驻足,迈开大步,迅速朝山顶行去。两侧弟子早已做好准备,纷纷取出布袋,向阶梯上抛洒而出。瞬时间,一道道磷光在烈日下闪烁不已,仔细望去,却令人胆寒心惊——原来那是棱角锋利的熔铜碎片,遍布在这三千重的登仙阶梯之上!
那些熔铜渣似乎刚刚冷却下来,仍散发着滚滚热气,有的依旧熠熠生辉,红得耀眼;有的则呈现出微微泛黄的高温光泽。即便完全冷却,那些尖锐的熔铜碎片亦足以令任何犯戒弟子陷入疯狂,因为这已不仅仅是一次单纯考验毅力的历程了!
“承蒙恩师赐予此路,还请恩师赏赐些许烈酒,让弟子得以安心踏上这逆天之路!”
宁远豁然咆哮,他深知此行或许生死未卜,但他并未表现出丝毫畏惧之意。对于他来说,自身的生命并不重要,但那些他在乎的人的安危,却是他心中的重担。
他缓缓卸下身上那件饰有灵纹的锦绣道袍,小心翼翼地折叠妥当,然后静静地搁置在地上,并对着身边最近的一位修为较浅的师弟吩咐道:“这位师弟,此衣乃是我尚未过门的道侣亲手缝制,若我修行之路不幸陨落,请你务必将其转交于吾之师兄Taizi凉。”
言毕,他的脸色流露出一丝复杂之色,手中又握住了先前与穆念安一同修炼时所系的那根灵链,同样静默地置于道袍之上:“这条灵链也请代为保管,尽管我们理念不合,但她确是对我不遗余力关心之人。”
这时,一名弟子上前捧来一坛千年陈酿的仙露琼浆,宁远仰首一饮而尽,随后并无半分哀戚之情,毅然决然地踏出了前进的第一步。
“哼——”
一声沉闷的低吼响起,未待他细察,脚下已然刺入了炽热的赤铜锐刺,穿透了他的法靴!
宁远坚韧地继续前行,两侧的同门弟子纷纷敞开衣襟,取下束在腰间的妖蛇皮鞭。
“啪——”一道鞭影抽下,宁远右臂肌肤瞬间破裂,血肉翻滚!
“啪——”又是一鞭,左胸腹部肌肉紧绷,伴随着痛苦的痉挛与皮开肉绽!
宁远痛苦地摔倒在前方由炽铜筑成的阶梯上,双膝顿时陷入其中,蒸腾的白雾伴着炙烤皮甲的焦糊味弥漫开来,更有脓血混合着灼热的铜液自膝盖内向外汩汩涌出!
两侧的鞭挞顷刻间变得如同狂风暴雨般密集猛烈,众弟子均紧闭双眼,低下头颅,不忍目睹这如同九幽炼狱般的酷刑现场。
宁远在痛楚中挣扎起身,一次次跌倒,又一次次满身是血地顽强站起。他的目光犹如夜空中的孤狼般坚定且充满求索,即便脚下寸步难行,伤痕累累,也毫不退缩!
当抵达第五百级阶梯时,宁远已无法支撑,瘫倒在自己的血泊之中。
两边的鞭笞并未因他倒下而稍作停歇,万剑门对于那些无可救赎的大罪之人的惩罚,正是这残酷无情的万人唾鞭刑。执行者如有丝毫懈怠,也将面临同等严惩。虽然这些弟子与宁远并无恩怨,但在这一刻,保全自身免遭皮肉之苦成了他们的首要考量,于是,他们狠心让宁远承受着无休止的痛苦折磨。
宁远艰难地趴伏在阶梯上,粗重地喘息着,口中充满了从喉头涌出的腥臭血沫。他凝视着遥不可及的阶梯尽头,咬紧牙关,竭尽全力抬起双臂,在阶梯上艰难地爬行起来!
每一次爬行,他的双手都要经受刺入与拔出的剧痛,仿佛有数百枚形态各异的淬毒飞针在不断地穿透并拔出,每一寸血肉都承受着超越常人所能忍耐的剧烈痛楚!
更要命的是,两侧毫不留情的鞭挞。皮鞭粗鲁地割裂肌肤,撕破每一处苦痛的血肉,将宁远的背部化作一片凌乱不堪的修罗战场,宛如飓风过境后的海滨村落,蝗灾过后满目疮痍的稻田,更似久旱龟裂的土地!
然而,绣花将军仍旧执着地向上爬行,他的意识渐渐模糊,双手与肢体似乎再也感觉不到鞭打与疼痛。他的面色苍白得犹如白纸,唯有那一双眼睛,仍闪烁着如同猛兽一般的坚毅与渴望。
他清楚继续这样下去自己恐将油尽灯枯,但他就是这样倔强而固执的人。
终于,在第一千级阶梯处,宁远彻底昏厥过去……
他乃肉体凡胎,红尘俗世中的人无一是仙神,这般近乎于魂魄剥离的痛苦,即使是十大宗门之内那些神通广大的武林翘楚,或是李尊吾、张太清这样的先辈大宗师,面对如此惨烈的修为桎梏也难以承受。
皆因众生皆凡,故诸事皆需量力而行,如宁远这般以生命极限修行之人,实则是骨血深处蕴含着一份难得的痴傻坚韧。
宁远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度昏迷,脑海中犹如一团乱麻般混沌不堪。
此次他并未想起墨林,而是回忆起了十三年前的那个黄昏。那时他正值青春壮志,怀揣着理想与抱负离开了修炼圣地魁门的三千石阶,携同那位同样年轻的八师兄踏入了繁荣昌盛的陵阳城。
他们在街头卖艺遭遇官府打压,加入戏曲班社又遭人讥笑嘲讽,投军又被世家子弟排挤侮辱,甚至穷困潦倒之际连乞丐帮众都对他们冷眼相待,打断了宁远的脚趾。
直至他们遇到一位给予他们温饱、真正发掘出他们武道天赋的少年,这位少年想要将他们引入皇宫效力。八步赶蝉因其家族原由被魁门驱逐,牢记着魁门远离朝廷的教诲未答应少年的邀请,然而宁远却真心希望能够成为这名少年麾下一名有用之士。
这个少年便是太子凉,自此之后八步赶蝉成为了太子凉的贴身马车夫,而宁远则成为了太子殿下的亲卫队一员。
对于权谋之争,宁远全然不感兴趣,他也并不懂得势力划分的复杂之处。他只知道,在濒临饿死之际是谁挽救了他的性命,又是谁在他备受欺凌之时递给他那两个救命的馒头。
自那日起,他就立下了为太子凉奉献一生的誓言。这份质朴的执着也正是让墨林对他既欣赏又头疼的原因。
昔日情景一一在宁远脑海中重现,然而此刻的他已经变成了一个遍体鳞伤、血肉模糊的躯壳。每一处伤痕都深可见骨,触目惊心,更别提亲身经历其中的疼痛了。
李尊吾并未远离,目睹此景后迅速返身回来,走近查看宁远的伤势。
要说心中不疼,那是不可能的,毕竟宁远曾经是他亲手调教出的弟子。但如果不对他施以严惩,掌门那里无法交差,那三万个头颅的血债也无法偿清,更别提周围这些亲眼目睹此事的同门弟子了。
李尊吾调动体内灵力震开环绕宁远的融铜禁制,接着从怀中取出一盒珍稀疗伤药粉,悉数洒满宁远全身。尽管宁远依旧昏迷不醒,无知无觉,李尊吾仍替他封闭了穴位,并命令身旁弟子立即将其送往宗门内的丹药阁治疗。
周围的弟子们哪敢多言提问,立刻遵照指示行事,一路惊讶不已。
那种名为“万人唾”的酷刑,在魁门的历史上也曾有过记载。寻常人往往在攀登不到五百阶便会油尽灯枯,而宁远却能硬生生挺到一千阶还气息尚存,这确是众人平生仅见。
因此,在归途之中弟子们热议纷纷,一时之间,北戎武将以及宁远两人的事迹都在魁门内外引起了广泛关注。鉴于魁门平素里避世修炼,与庙堂江湖保持距离,这批弟子对外界的了解十分有限。他们听说过宁远年轻时离开宗门的经历,因此对他竟有一丝羡慕之意……
李尊吾仍旧面无表情,无人能够揣测他此刻思虑何事。门下弟子引领宁远踏入修行宗门之中,他独自矗立于那三千阶石梯之巅,遥望着浩渺天地。
“莫非传言不虚,魁元宗竟真有意重归这片尘世疆域。”
情节另起,陵阳城西的一座幽静仙府之内,太子凉与墨林正相对而坐,品茗对弈。
“与邺王府已商定妥当,三日夜之后的深夜我们将发起雷霆一击。道友所提及的大雪纷飞之事,确有其准确性吗?”太子凉说完,便将一枚棋子落在棋盘上。
墨林握着棋子,微微一笑,眼中波澜不惊:“我早已推演得明明白白,三日后必有大雪降临,届时风雪蔽日,正是一场隐秘攻城的好时机!”
棋盘之上,“啪”的一声脆响,太子凉不慎被道士来了个绝妙制胜。
太子凉不由得紧锁眉头,一边沉吟一边落子,额头上已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关于顾南亭,道友先前曾言他是南靖箭楼之人,虽与东陈州孔家存有间隙,但现今孔家尚未公开出兵北戎州,我忧虑此人或许另有图谋。”
墨林闻之,脸色稍显凝重,手中的棋子犹如暗藏杀机般重重落下:“太子无须忧心,即便他们心意动摇,此刻也不会与我们正面翻脸。联手对抗穆家对于我们双方都有好处,他们没有必要做出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事来。此事过后,还有一事需请太子相助,唯有得太子之力,我才能真正执掌三军大权。”
太子凉抵挡不住压力,连连抹汗,点头应允:“宁远道长送穆念安至魁元宗本是良策,她是我钳制穆家的最佳筹码,然而道长却坚持让我释放她,我至今仍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太子凉话语间虽满腹苦涩,但从刚才的话语中已泄露了一个秘密——原来宁远自始至终的一举一动,都在墨林这位高人的洞若观火之下!
“幸亏你听从了我的劝告,以后有任何事都要第一时间告知于我,我不是白白享用你的美酒和软榻之人。”墨林笑容依旧,继续下棋,显得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穆念安乃是穆家最为珍视的公主,你想过没有,她刚刚踏入陵阳便落入你的手中是否太过巧合?此前我便提醒过你这一点,你以为抓住她就能占据优势,却不知人家很可能正借机从你身上套取更多信息。”
听见道士的点拨,太子凉豁然开朗:“原来如此,道长所言极是。穆念花料定我不会伤害她,所以才愿意让她冒险前来。如今看来,在局势明朗之前,无论是哪一方都不敢轻易动穆念安。”
墨衣道士满意地点点头:“所以说,穆念安如同一块烫手山芋,我们需要找一个合适的理由摆脱她。而宁远将军便是最佳人选,他性情淳朴,最适合担当这样的角色。”
太子凉思索片刻,回答道:“这些日子我一直让人监视他们,我按照你的意思让他去见他的父亲,结果他真的请求穆念安帮助他。但我从未指示他释放穆念安,道长为何笃定他会这样做呢?”
“道理很简单,我对他实在太了解了。”
墨林的笑容淡然而内敛:“我这位绣花将军,浑身上下皆是优点,唯独头脑不善权谋,尤其厌恶亏欠他人之情。他为尽孝道不惜向穆念安求助,甚至愿意违背您的仙令以偿还这份恩情。在他心中,孝道与情义乃神圣不可侵犯之物,任何事物都无法取而代之。”
“顽固不化,哈哈。”太子凉冷笑数声。
若猜测无误,眼前的道长对于他的心腹下属的了解程度恐怕更深于他自己,这对于太子凉而言并非佳兆。
墨林再度施压:“待他归来,不妨询问一番,倘若我预料无误,他仍将带穆公主前往魁门,并在事后释放她返回,或是说服魁门门主出兵助战,以此向您请求赎罪立功!”
话音刚落,太子凉气息粗重,墨林则顺势落下决定性的一步棋,从而赢得了这场棋局。
太子凉擦拭额头上的冷汗,复杂地注视着那位儒雅的道长:“周道友,邀请您相助,我竟不知究竟是福是祸。”
墨林闻此,微微蹙眉。太子凉见状关心问道:“道友何故如此?”
“无妨,只是感觉我在一件事情上估算失误了。”
墨林轻轻按住胸口,低声自语:“他身背魁门血仇,让这样一位痴迷至愚之人去负荆请罪,实则是让他承受难以言表的巨大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