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没有。奴婢这样卑贱的身份,又如何能结交和张大人这样的贵人。”
香荠不知为何,竟有一丝心虚。
她躲闪着陈子安的目光,装作很忙的样子,到处搜罗起东西来。
往日张道全曾救她于困厄之中,那样的少年英才,棱角锋利,不畏权贵,又待她们这种下等人那般和善,年少的青莲确实动过心。
可他们的身份那时便有如云泥,又何论现在?
时过境迁,她那一点点心思早已被时光吹散。
再见张道全时,张道全已变了很多。那个不阿权贵的御史变成了一个成熟圆滑的通判,对下人也有了官威,虽对她还是一如往日,却早不再是她思慕的模样。她早已再无少时的旖旎之思,只剩利用。
“这床板如此硬,想必少爷睡不惯吧。可惜时间太匆忙,奴婢没带床褥出来,不知少爷的包裹里带了什么?”
陈子安见香荠不愿说,便没有再问,他指了指那边的两个包裹:“一个是姨娘匆忙收拾的,不知道有些什么;另一个是寺庙门口发的,还未拆开。你帮我看看吧。”
香荠知道陈子安是不会再追问了,心里稍微松了一口气。
她先是上前去拆了陈子安自带的包裹,发现有几张薄毯,几套衣服,几本书便无了。
“怎么还有书。”香荠皱着眉头,拿出那几本书仔细看了看:“好像都是公子常看的《春秋》《礼记》这些。”
陈子安却笑了:“阿娘甚知我心,有了这几本书,接下来的几日也不算无聊了。”
香荠想想也是,便把这几本书斜着拎了出来,突然见几张银票从书中滑落,飘洒在地。
香荠愣了一下,连忙弯腰捡起收好,脸上露出了轻快的笑意:“沈姨娘真是心思缜密,原来书中自有黄金屋是这个意思!”
陈子安哑然,今日那般危急的情形下,沈姨娘明明已哭成了泪人,依然能保持镇定为他筹谋。这等慈母之情,他这等残废之身,又要如何才能报答?
香荠看出来陈子安的难过,上前轻轻抓住了他的手:“少爷,谈神医是有名的神医,你一定能好起来,康健回府。到时候,沈姨娘一定会很开心的。”
陈子安看着香荠的脸,放缓了表情,轻声道:“都已经这个时候了,便不要再以主仆相称了。香荠,叫我子安,或者二郎吧,我叫你香荠可好?”
“好,少爷——不、子安。”
香荠轻轻地叫着他的名字,心里不知为何竟泛起一丝丝甜意来。
这还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就像他们好似是一样的人一般。
香荠又开了另一个寺中发放地包裹,里面竟有一些轻巧的木盆和统一样式的粗布衣物,除此之外竟还有一个小巧的陶罐。
这倒是意外之喜了。
不仅如此,香荠还在房屋中发现了个简易的火灶,惊喜道:“这白马寺真是比我想的好太多了,看搜捕我们的官兵那样凶狠,没想到内里还有这些灵巧的心思!这下咱们想喝些热汤水,或做些小菜,便不是问题了。公子,明日我便去旁边摘些野菜来,眼看着河里也解冻了,说不定还能弄些鱼汤给你补身子呢!”
看着香荠灵动欢喜的眉眼,陈子安原本沉重的心情也不由得轻松了许多,忽然觉得,能有香荠陪在身边,便总有一死,也不觉得前路渺茫难熬了。
他微微一笑,朝着香荠点了点头。
可看着这些东西,陈子安却有些忧虑道:“短短几日,可为所有病患都配得如此齐全,想来定然花费颇具——但不知以江州府衙的财力,又能坚持到几时?”
香荠却信心满满:“我师父可厉害了!定然要不了多久,便会攻克这疫病——少爷你快些吃些东西歇息吧,我这就去给你烧些热水!”
香荠递来了方才门口的饭食。饭盒里是鸡蛋和炒白菜,不见肉腥。
陈子安虽已好久未曾食用这样粗陋的食物,却还是吃的香甜。但因这场疫病先伤肠胃,他吃了一半便又觉得恶心了起来。
看着陈子安食不下咽,香荠也有些难过:“先放在一边吧,夜里若是饿了,奴、我再帮你热热。”
“不。”陈子安摇摇头,咬着牙继续吃:“一蔬一饭皆来之不易,我要吃下去,才能好起来。”
不尽快好起来,如如何能保护我想要保护的人。
正说着,白马寺的医士便来了。
医士的态度要比之前恭敬了许多,他不仅带来了陈子安的药,还有香荠的饭食和服装。
“张大人说了,已经打点好了。明日香荠姑娘起后,可去正门寻一位叫柔娘的女医士,是咱们西区的主管。她会带着您先从西区开始巡房。”
香荠连忙恭敬拜谢。
待那医士走后,她打开了自己的餐盒,才发现里面竟有不少肉,比陈子安那份不知丰盛了多少。
陈子安看着自己手中寡淡的饭,突然自嘲一笑。
何谈以后,便是他身子恢复好了,又如何能和通判大人相比?
许多他拼尽全力也做不到的事,对那人来说,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罢了。
香荠却没有注意到陈子安的沮丧,她欢喜着夹起碗中的肉,放到陈子安的餐盒中:“少、我是说、子安你快吃!要多吃肉才能好得快!”
陈子安抬眼看向香荠,见她眸光清澈,神情专注,犹如春日第一缕暖阳,驱散了他心头的阴霾。
“好。”
餐后,香荠催促陈子安服下了药,又张罗着把所有的毯子、以上都铺到了陈子安的木床下,想让他睡得舒服一些。
陈子安拗不过她,亦帮不上忙,只能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看着她,好似欣赏人间最美的风景。
夜已深了。
香荠扶着陈子安到床上,熄灭了屋内的蜡烛,又躺到另一张床上,却有些睡不着。
陈子安亦然。
两人的呼吸交织着,夜色沉寂,唯有月光透过破旧的窗棂洒入屋内,给这简陋的空间增添了几分柔情。
“子安——”
“香荠——”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子安笑道:“你先说。”
黑夜掩盖了香荠脸上的薄红,她嗫嚅着开口:“寺中人手不足,我答应了师父要去做医士,换来留下的机会。可我若走了,子安你可怎么办?我明日巡西区,可按划分,这里是属于东区。这样想着,我实在担心你——”
陈子安柔和道:“香荠不必忧虑,我左腿尚有气力,又有轮椅在。虽不能行走如常,但日常起居尚可自理。子安唯担心一点,做医士虽好,但也更容易染上这怪病。不过——”
他有些苦涩地道:“有张大人和谈神医照拂,想必也不会有什么人为难你。”
“子安不必担心我!这个世上,便没有能难倒我师父的病!香荠不过打打下手罢了,没什么大事!”
香荠乐呵呵地说。
可待到第二天上任后,香荠才知道自己是过分乐观了。
看着眼前的密密麻麻的五十多具尸体,她的脸一瞬间变得煞白:“这些,全是昨日死去病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