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去责怪曾经的自己,他当年独自一人站在迷雾中,亦有些许迷茫。”
——大陆简史·批注版。
倘若真实话实说,你让赵传久如何自处,是报仇还是不报仇?
如果选择前者,那无异于自寻死路。
毕竟在凌悦宁这类人眼中,除非能入得她们眼的,比如陈九之类,至于其他人嘛,所谓生灵性命,本质上跟蝼蚁也没有什么区别,平时可以无所谓,但如果对方敢惹到自己头上,肯定直接伸手碾死,不会有半分心理负担,哪怕明明她才是理亏的那一方。
但若是不报仇吧,赵传久又该怎么向老婆孩子交代,怎么向自己交代?
于心难安。
陈九现在撒点小谎,反倒是两全其美,毕竟事情已经出了,结果又还算理想,并未酿成什么大错,凌悦宁也将母女三人今晚上的所有记忆成功洗掉,只当无事发生。
临别时,陈九又不放心似的补充一句:“该死之人已死,小琉璃几人也被我托朋友洗掉那些记忆,所以今夜种种就此盖棺定论,日后不要妄图去追查什么,那不是你这个层面所能涉及到的东西,懂我意思么?”
赵传久嗯了声,语气有些低沉道:“明白的,我不是那种头脑拎不清、不知死活的人。敢堂而皇之对你出手的家伙,幕后肯定还有大佬、组织在,我躲还来不及呢,哪还敢凑上去。能平安救出琉璃几人,已是最好的结局。”
“嗯,”陈九轻轻拍了拍他肩膀以示安慰,说道:“随着明后两天座谈会结束,仁安镇内鱼龙混杂的局面会有所缓解,到那时我会抽空去看你们。”
赵传久的目光始终停留在他身上,神情复杂道:“你背上的伤……”
陈九摆摆手,满脸不以为意的笑容:“知道你想说什么,不必多言,更不需要感激我,并因此生出愧疚之心。毕竟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你们才是被牵连的那一方。认真计较起来,如果不是我,也不会发生这种事。”
赵传久轻声道:“道理是这个道理,但话说回来,你本身就帮过我们一家许多,今天同样如此……总之,大恩不言谢。”
少年的命到底有多金贵,男人心里一清二楚,真要深究起来,自己这一家人,绝对不值得他去如此冒险。
陈九回道:“嗯,总之事情到此为止,我先送你们回去。”
“好。”
——
赵传久来得时候独身一人,路上开的极快,风驰电掣,回去时后座上则多了平芝母女三人,副驾驶还有个陈九,车速便放慢许多。
几十公里的路程男人开得有些心不在焉,神情恍惚视线飘浮不定。
陈九忍不住戳戳他的肩膀,笑骂道:“能不能专心点,一车人呢。”
闻言,赵传久的身体忽然轻轻抖了一下,似乎才回过神。
他抹了把脸,苦笑一声说道:“是有些分心了,抱歉。”
陈九好奇问道:“想什么呢?还是说惊魂未定恐惧犹存?”
“哎……”
赵传久长叹一声说道:“这种情绪自然是有的,盖棺定论之前还不明显,反倒是现在接回她们,冷汗流了一身,不自觉的就会联想,倘若今天她们真死在这里该怎么办?你要出什么意外又该怎么办?哎,光想想就令人浑身发颤。”
“其次就是悲哀了,悲哀于自己的天真。老实说,大概是最近几年好日子过多了,或者再早一些,当远在海外被墨鳞族当做人质挟持的妻儿、让陈家主派人救回来开始,我就渐渐松了心弦,以至于后来彻底忘记居安思危这四个字怎么写。”
“总想着我一家老小都平安身处仁安镇内,那还有什么好担忧的呢?安稳过日子就行。殊不知啊,危险从未消除过,哪怕不提这种内部的争斗,就单说外在的威胁吧,高居穹顶俯瞰世间的天人,虎视眈眈的兽人、墨鳞族,哪个是省油的灯?”
“我读过不少史书,进而得出一个道理,在有外部威胁存在的情况下,战争总有一天会开启。等到那个时候,管你是偏居一隅藏匿山林,还是身处繁华尘世,都逃不开战火的侵袭。”
“这时最重要的是什么?唯有极致的武力。那才是保证自己、保证家人生命得以延续的基础,其他都是空气浮云。”
“这么一想,过去些年里的我得有多么愚蠢?多么无知?总以为自己是生活在太平盛世里,可以高枕无忧,一心只想过好自己的小日子,也因此耽误太多时间,凭白糟践了自己的天赋。现在再想弥补,亡羊补牢为时已晚。”
“所幸前段时间狠下心做了个正确抉择,让小迪迈入这条路,所谓风险、麻烦,自然有,就像你当时说的那样,身怀利刃杀心自起,但这毕竟是可控的,主动权在自己手中。外部的侵袭,就完全不可控了,生死全在他人一念之间,这种感觉真的很不好。比如今天。”
陈九说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只能讲各有各的好。毕竟能力越大责任越大,有时候想逃都逃不掉,这一点你是有所体会的。”
赵传久点了点头,说道:“嗯,所以现在越发后悔恼怒,明明是该自己承担起来的责任,到最后竟然莫名其妙落到儿子身上去。”
陈九笑着道:“术业有专攻,对你来讲一心踏入武道并不是最优选择,那才叫真正的浪费天赋。落阳镇上那座最大的汽车工业基地,没你可建不起来。话说回来,听说那边有向军工行业进发的趋势?这事儿你知道么。”
赵传久回道:“嗯,知道的,我离开落阳镇之前,大概是新历487年吧,陈总就开始谋划这事了。我是总工程师,负责技术方面,他则在安天城内阁中寻摸了个大佬,搞定生产资质、原材料引进、销路渠道等。那人具体是谁我不知道,但现在应该已经退休。因为当年还没到正式敲定的时候,风声就走漏了,被仁安城主府那边直接叫停。这个否决意见背后,也说不清究竟是谁的意思,有可能来自红楼,也有可能是你大伯陈起。”
之前陈曦、陈卧、陈九叔侄三人在一块吃饭的时候,少年就听说过这个事情,但他当时并没有多问什么。
现在当事人在跟前,陈九直接道:“这个不重要,我不感兴趣。我比较好奇的是,落阳镇那边有这个技术、以及人材储备?做军工没这么简单吧。”
男人脸上浮现出几分骄傲之色,笑道:“当然不简单,可我是谁?赵传久!当年图纸都给他们画出来了,推演公式也经过反复验算求证,完全没问题,只要原材料能顺利流入仁安城,这边生产资质一批复下来,那边就能造飞机导弹。”
陈九轻眯起眼,若有所思道:“也就是说,如果在不考虑生产资质的情况下,只要能从黑市里搞到原材料,那么二叔那边随时都能批量生产重型武器?”
赵传久应声道:“嗯,理论上是这样,但军工原材料的供应商就那几家,从来都是被安天城牢牢控制在手中,极少流入到黑市里。不过有些东西是咱们自己也能搞出来的,比如钛合金、高温合金、镁合金等等。”
陈九低声道:“管控如此严格么……那这就不对劲了呀。而且据我所知,安天城那边向来是把军工业当作命脉看待,哪怕是遇到西北、东海战事吃紧,产能跟不上的时候,也是把图纸材料拆开,分批运往各个有能力生产的城市里,每家负责其中一部分,最后汇总到安天城进行出库工作。”
“那二叔是怎么做到说服那位大佬,在仁安城开启一个新的军工业制造点的?他们不怕陈家尾大不掉?你还有什么内幕消息不?”
赵传久摇摇头说道:“那我就不清楚了,陈总向来秉承各司其职的理念,每个人做好自己的分内事就行,相互之间很少沟通这种台面下的东西。但他有一次醉酒倒是提过一嘴,说陈起陈城主太过保守,与虎谋皮又如何?说不准到最后谁吃谁。”
与虎谋皮……
陈九捏着下巴陷入沉思中。
他心中隐约猜出些轮廓,事出反常必有妖,内阁那位大佬之所以愿意跟陈曦合作,开这个地方诸侯入主军工业的先例,无非两种可能。
要么是这位大佬,背后有一批人暗中支持,鬼迷心窍之下,便玩了手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把戏,先悄摸把这个事情办成,钱到手之后再考虑后续影响,实在不行就彻底跟陈家结成联盟,替彼此分担压力。
但陈九觉得这种可能性不大,安天城内阁中的其他人、以及星空学院十姓世家又不是傻子,能任由你把军工命脉当作生意来干?
第二种可能,这是当年那届内阁权衡利弊之后的结果,本意是为了“削藩”,先让某位大佬来钓陈曦的鱼,放开军工业的口子,推出陈家老二当活靶子,使他沦为众矢之的,吸引全天下的注意力。
哪怕一开始其余各家还能忍得住,但将来呢?谁能眼睁睁看着陈家坐大,视若无睹。
到时候只要内阁从中稍加借势挑拨,纷争一起,占据主导地位的安天城很容易从中获利。
自家二叔应该也明白其中关隘,但仍要坚持合作下去,无非是相信自己能做到吞饵不吃钩,捞足好处再跑路,红楼跟城主府那边却不信。
不过碍于现存讯息太少,这些终究只是陈九一厢情愿般的猜测。
他没有再纠结下去,回过神笑着说道:“算了,这些事情暂时也与我们无关,何必多想。”
赵传久不着痕迹的瞥了眼少年,似意有所指道:“暂时跟我们无关,但以后肯定跟你有关。如果未来的仁安城是由你来做主,该有多么好啊。”
陈九浅浅一笑没有接话,扭头望向窗外风景。
——
汽车飞驰。
送他一家四口到楼下后,陈九告辞离开。
赵传久点点头,轻抿嘴唇没有作声。
他眼见着少年离去,越走越远。
男人一直默默凝视着那个略显单薄的背影,直到快要消失不见时,他轻轻弯腰,重重鞠躬,心中默念道:多谢。
少年似乎心有所感,头也不回地摆摆手,遥声道:“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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