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
程开合回安天城述职的事已经板上钉钉,就在内阁刚开完会确定好迎接规格时,程开合已提前几个钟头悄然南下,只带了一人一轮椅。
兵贵神速,老人在政治上不愿开窍,这方面却异常敏锐、果敢。
程开合提前准备了一艘在各城区备过案的客运飞船,按照固定航线出发,由他本人亲自驾驶,飞船上还有一名盼孙心切的老人,不停捏动着手中的佛珠,以此缓解心中的情绪。
树大招风,他程开合的名号太过响亮,不说兽族,墨鳞族,哪怕是人类以及那些天人中,想让他死的都不在少数,真要等着安天城的护卫队前来迎接,一路上敲锣打鼓,看着威风,实际上就是在自找麻烦,等着别人来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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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家今日热闹非凡,该来的都来了,诺大的餐厅摆了十几桌,觥筹交错间,陈九喝的小脸通红。
期间他找借口说从未喝过酒,老二陈曦听了却更加兴奋,硬生生忽悠他喝了三斤多陈酿。
“二叔……”
陈九指着自己鼻子,不可思议道:“我,喝酒?”
老子今年才十二,不知道么?
陈家老二不以为意,笑嘻嘻道:“头一回嘛,少喝点。”
“我……”
“喝!”
“我没喝过酒,闻味就不喜欢喝。”
“喝过你就喜欢了,来,陪二叔喝。”
“……”
陈曦一仰脖子,直接干完,催促道:“喝呀,哪有男人不喝酒的道理?”
“……”
陈九陪着喝完。
“来,吃口东西,接着喝。”
“不能喝了,听说喝多了头疼。”
“喝惯了就不疼了。”
“头晕。”
“睡一觉就好了。”
“喝多了吐。”
“喝不到二斤白酒就吐,还叫男人?喝!”
“……”
“吃东西,别空着肚子。”
“……”
陈起、陈落兄弟二人坐在主桌滴酒未沾,旁人也不敢劝,王凌就在陈落旁边,两个小家伙在热闹气氛的渲染下也不再胆怯,拱到父亲的怀里一人霸占一条腿,眨巴着大眼睛,看着脸色逐渐变红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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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过三巡,陈九不胜酒力醉倒在桌上,被陈落背回六号院休息。
两人才出餐厅没多久,陈九立刻睁开眼,面颊依旧通红,眼神却不复之前的涣散,变得异常清澈。
陈落微微有些惊诧,那些酒他是实打实的看着自家儿子喝下去的,不过也未做阻拦,在他的观念里,男人喝酒要趁早,今天但凡换个场合,或者老爷子不在,自己铁定也是要大醉一场,只是没想到小家伙竟然这么能喝。
他半开玩笑道:“年少有为。”
陈九翻了个白眼,说道:“身体机能问题罢了,分解酒精的速度快,醉是真醉了,醒也是真醒了。”
“啧,以后哪怕陈家没落,凭你这海量,也能混口饭吃。”
“没工夫跟你这扯犊子。言归正传,老家伙之前什么意思,唱的哪出戏,我怎么到现在还没回过味。想试探我的底线在哪?想逼我回程家?琢磨来琢磨去,都不靠谱。”
陈落思索片刻,旋即笑道:“老头子不是正常人,常理难以揣摩,事前我也不知道他会把远在东海的她们接过来,还在众目睽睽之下掀开那本老黄历。”
陈九面色古怪道:“我的这位后妈,恐怕是自愿来的,不见见我,她怎么能安心。话说回来,无论她人如何,至少对你这个丈夫是一片赤诚,饭桌上她看你,与看其他人,完全是两种状态,细微的肢体动作、眼神里不经意流露出的依恋,做不得假。”
“……”
这个话题,陈落可以和任何人聊,独独跟背上的这位少年聊不下去,错开话题道:“接下来怎么说,直接去老头子那?还是先回别院想想对策。”
陈九不搭理,继续道:“不必忌讳什么,母亲已死,将来算账归将来,目前你我二人无不可言之事。给你吃颗定心丸,我对你这位正妻印象很好,所以以后不要让她再在陈家出现了。呵,见不得你们这副样子,怕自己忍不住会对付她。”
“……”
突如其来的转折,像刀一样划破陈落看似淡然的表象,男人驻足停步,沉默许久。
陈九看不清他的表情,也不在乎,先明后不争。
“直接带我去老头子那,然后想办法弄一份陈家大宅的地图给我,要详尽些。”
说到最后四个字,陈九刻意加重嗓音。
陈落微微蹙眉,说道:“你确定?陈家大宅的战略布防图,别说我,就是你大伯那边掌握的都不详尽,你爷爷未雨绸缪惯了,涉及到命脉的东西只有他自己知晓,难办。”
“好办也用不着你。未来几年我会修闭口禅,一心扑在修炼上,没功夫琢磨、打探这些事,只能靠你了。”
说着,陈九有些感慨:“都说涉深水者见蛟龙,此言非虚,可站的太高也不是好事,会让人深刻体会到自身的乏力。你那三个哥哥,没一个是易与之人,我这点微末道行完全不够看。同辈中也有几个不错的家伙,皆为人中龙凤,压力大呐。复仇,啧啧,路漫漫其修远兮。”
有些字眼听起来异常刺耳,例如复仇,可少年不忌讳与男人说这些,这其中同样有试探的意味。
陈落心知肚明,很多事,孩子说与不说,总归是要做的,既然是父与子,何必有所隐瞒,更何况他打心眼里,盼望着那天趁早到来,如若真让少年复仇成功,到那时陈家乱与不乱又能如何?有杀人的本事,自然也有平乱的本事。至于自己的下场,只要儿子有报仇的能力,有狠决的心性,做父亲的接着就是,本就欠他的。
陈落背着他边走边笑,补充道:“还有个深藏不露的老家伙坐镇后方,哪怕是现在的我,也没把握杀他。”
陈九不可置否,说道:“你不是没把握,是压根没那个心气了。十年前的那一战之后你远赴东海,其实已经解开大部分心结,自认无愧陈家,无愧母亲。你这种自欺欺人的想法我倒是挺理解,呵,若不是我的出现勾起那些尘封往事,可能再过个十年,你就彻底迈过这道坎了。”
陈落开玩笑道:“天道有轮回,我的报应这不来了么。”
“少废话,先前的事你就说办不办吧。”
“尽力而为。”
陈九满意地拍了拍男人的肩膀,说道:“懂事。你替我做的越多,愧疚便越少,心境也就恢复的越快,双赢的买卖。”
“这个说法太过冷血无情,我没你想的那么精于算计,尤其是对你,有些时候明知道不对,只是无法拒绝。哎,你总是一副人情利益称上称的样子,有些东西,不是可以被拿来衡量、计算的。”
陈九呵呵一声,说道:“那你要我如何?久别重逢,寻回生父,痛哭流涕?从此阖家团圆,快快乐乐?你睡眠质量真好,睁着眼都能做这等美梦。”
陈落干脆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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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会,话唠般的陈九嬉皮笑脸的再次问道:“爹,问你个事?”
“说。”
陈九懒洋洋的趴在男人背上,说道:“你似乎一直都不惮于我说复仇的事,你应该知道,我回陈家得目的就在此。你这副无所谓,甚至可以说是助纣为虐的样子,让我很疑惑。怎么,认准了秀才造反十年不成?”
陈落想了会,回道:“如之前所说,你的出现,勾起我许多尘封的记忆,有好有坏。可好的居多,比如促使我重新回到陈家。尽管不愿承认,可我内心深处仍对这片土地有归属感,这儿有与我血脉相连的亲人,有我自幼相识的挚友,有我熟悉的羊肠小道……”
说着,他自嘲一笑:“呵,时间真是个神奇的东西,十二年前,我每天夜不能寐,想的都是如何毁掉陈家,毁掉那个老东西,于十年前彻底爆发,那场死战,我本身就是为了求死,你爷爷同样没留手,双方倾力酣战,最终我战败,濒死。依稀记得那天,在生死一线间时,心里突然放下许多,轻松许多。”
“后来,远走东海,十年未归,心结仍旧在,只是没那么深。跟你说这些,是想阐明一个在你听来可能有些无耻的道理,我已经做了我该做的所有事,当年老天不让我死,我也没办法,接下来便只能好好活下去,为了国,为了家,活下去。可是你与我不同,复仇这件事到底该不该?我们不去讨论,可你既然决定做,身为你的父亲,身为你母亲当年的伴侣,我自然会全力以赴的支持你。至于过程、结果,那是你的事,我不过问。做儿子的需要,做老子的就去帮,天经地义的道理。”
陈九眯起眼,语调不带一丝起伏的问了句:“我若败了呢。”
陈落轻声道:“保你不死。哪怕我死。”
简简单单八个字,平淡中透着无法撼动的坚决。
陈九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呵呵道:“你是为数不多,说什么我就信什么的人,希望你能记住今天的话。好了,转悠的差不多了,大概路线我已经记到脑子里了,别院从壹号至六号,你们几个兄弟姐妹的住所,由北到南分布在一条线上,围绕在周边的小别墅是些外戚,仆人,护卫住的,对吧?还有几处被封上的地下入口,大概是陈家的秘密基地?晚上回去就绘制份简易地图出来。还有,下次别跟我使这些小手段,想教什么,直说,拐弯绕道没意思。”
陈落摇摇头,无奈笑道:“在别人那有意思,在你这确实一点意思没有,有时候你明知道该留余地,偏偏要戳破。”
“见不得你这副臭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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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家餐厅,那一对父子的离开并没有打断众人的觥筹交错,期间陈起因为事务繁忙,提前离席,临别时他给自家夫人使了个眼色,长房女主人心领神会,借口送东西同样离开,王凌望着二人先后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壹号院别墅内,陈起与妻子落座书房,他率先说道:“本来有些事不用着急说,可今天我看苗头有些不太对,得提前与你说明白。以小流为首的这批年轻人,明显对九儿这个新来的堂弟有意见,估摸着是有人在里面煽风点火。”
女人年过五十,立足陈家超过三十年,对这些事门清的很,不假思索道:“陈家内务,我是懒得管,你是不屑管,老爷子又有意纵容,导致二房三房里有些人心思过于活泛了些。她们想要把水搅浑不是一天两天了,苦于没有契机,一直以来都是小打小闹。这时候陈家从天而降个幼孙,对她们来说正是最好的时机,不怕乱局对弈,只怕连上桌的机会都没有。从今往后能否执棋,全看她们能不能利用好这次机会。小流他们几个天资固然聪慧,可在这方面终究是年轻了些,气盛,很容易受到有心人的挑拨。”
陈起点点头,说道:“找机会敲打一番。”
女人愣了愣,说道:“这么大点事也值得你亲自来说一说?不至于吧,陈家这些年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再者说,她们只是想利用陈九这小家伙,引出一些矛盾来把水搅浑,哪敢真的伤害小家伙。咱们那位幼弟的亲儿子,谁敢动?”
陈起解释道:“牵一发而动全身,我现在和你说,你可能理解不了,你只需要记住,陈家未来如何走,大概率会系在这小家伙身上。父亲在他身上,下了重注。”
女人眉头紧锁,有些会错意,问道:“因为小落?”
陈起点点头,说道:“有这方面的原因,但不是全部,上古遗民与程家,才是真正的胜负手。”
女人志不在此,对这种事不太感兴趣,转而问道:“小落这次回归,会不会……”
欲言又止。
无论多么高高在上的人,看起来有多么不食人间烟火,可一旦涉及到自身根本利益,那与街头买菜的老奶奶们也没什么区别,锱铢必较。
两人相处三十年,陈起哪里不懂妻子的意思,说道:“东海防线太过重要,王家舍不得放小落走,况且退一万步说,哪怕将来有一天他真回来了,我这个位置再还给他便是。本来就是属于他的椅子,我不过暂坐几年罢了。”
女人有些怒其不争,恼火道:“瞧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小落能做好的事情,你就做不好?我看你这些年干的就不错!”
陈起深深叹息,目光转向窗外,天空,穹顶。
有天人高居其上,俯瞰人间。
男人轻声呢喃:“国泰民安时,陈家有我是福。风雨飘零之际,陈家有我是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