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光普照第三日。
葛延雨的伤势沉重,高烧不退。不过他“终于”梦见妻子了,背对着他坐在一片青悠悠的草地上,阳光洒出一片耀眼的明黄色。
葛延雨多年生活在高压和危险中,此刻无尽流连,痴痴地想要靠近,可那副背对的姿态却是如此的拒人千里。
只听妻子唱起了歌,边唱边采摘前边的小花,瀑布似的长发披散着,没有丝毫装饰,一袭朴素的白衣,真像从阴间飘出来的鬼魂。
葛延雨的意识被那歌声勾了去,迈步上前。但他刚一动,妻子便站起来,走入前方的森林,歌声尤在。葛延雨一直追随,追着追着,儿童嬉闹的声音从四方袭绕而来。
妻子回过头问:“夫君过得好吗?”
葛延雨说:“明知故问。”
……
睁眼时一身汗,视界里全是重影。
人们大松一口气说:“葛帅醒了!”“太好了。”
葛延雨迷迷糊糊地想自己怎么还有时间睡觉呢?甚至还睡到叫不醒的程度。雍谦现在肯定焦头烂额了,该爬起来去帮他才是。
于是强撑着,用了最强效的镇痛药,快速恢复体力,去督导王都布防。副官常辉都跪下来劝他休息了,葛延雨还是不听,像个机器一样完成所有工作,无论如何不能毁在这最后的一哆嗦上。
这一天,乌昆军南北两路成功会师!分别由剑陵君和连涛率领,二十万人屯驻于王都西南三十里的朝阳坝。定国公、苍郜特使等,也以他们最快的速度赶来。
前日从王都逃出来官员们,一部分在定国公处,一部分到了姬束城。城主姬云飞此前并没有偏向琾彬洲的意思,冷不丁就成了中立派的集中地,此时也是热闹非凡。
夜柏嫣陆续收到各路人马的会面请求,然后颇费力气地跟他们周旋。虽说她等到了怀化春的命令——
“婚约照旧,星魂血誓在二号禁区举行!”
但毕竟是权宜之计。
琾彬洲现在完全不可预测了,怎么跟他的人表态是个超难度的技术活。粗看下来,使者中都没有定国公的人,夜柏嫣更觉得这次琾彬洲铁了心,希望白皓修回来的时候不要缺太多零件……
这时定国公和阿垚在营帐内发光,看上去颇有些滑稽。阿垚把圣天卷翻来覆去地看,知道尘埃落定,悲痛中夹杂着某种解脱。
定国公之前都哭过,这会儿“淡定”得不行,叫他打起精神。
阿垚心乱如麻地抹了把脸,咳嗽几声,“叔公您说。”
定国公道:“探子回报,葛延雨受了伤,还就住在太清宫偏殿,一方面离太医院近,另一方面是收缩龙启军保护翊王。雍谦本人为了避嫌,反而去南宫住了。”
阿垚问:“那现在王都布防还是葛延雨在负责?”
定国公点头,“是咱们运气。”
阿垚顿了会儿,说:“其实用不着那和尚造梦,对付葛延雨吧?只要杀了琾逸山……”话没说话,他自己都觉得不对,脑袋有点昏。
桃源位面的锚定点在霜月阁,王都内部的。琾逸山死后尸体如果不运出来,这些中立派怎么相信呢?更何况定国公已经把转运尸体的人都安排好了。
“你是不喜欢那和尚。”定国公道。
阿垚点头,确认:“此人满心功名利禄,阴险狠辣,弄臣嘴脸,唯恐天下不乱,不能长留在陛下身边。可摄魂术毕竟罕见,我怕劝不动陛下,之后还请叔公说上几句。”
定国公突然想问他点儿什么,但最终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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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光普照第五日。
葛延雨再次梦到了妻子。
说来奇怪,正常人会连续几天梦到同样的场景么?
他睁开眼,又想起一系列的琐事,比如南疆的援军终于要到位了,圣骑士献祭仪式会在明日清晨举行,雍谦正率领大伙儿紧锣密鼓地筹备着,所有人齐心协力作最后的冲刺……以及其他待办的工作,从脑中流过,和梦境搅在了一起。
常人发梦之后醒觉,梦境往往退得很快,因为“虚幻”在“现实”的对比之下都是不堪一击的。但葛延雨梦中的那副画面则像印在了眼底,无论睁眼还是闭眼,他都能看见青青草地上妻子的背影。
不知什么时辰,外边传来三声鸟叫,对葛延雨而言,竟像是远古钟鸣,覆盖了妻子的歌声,让他的瞳孔能够聚焦,渐渐地看清床帐的颜色和花纹。
“现实”的感觉这才又回来了。
葛延雨听到自己的急促的心跳和呼吸声,以为是伤的缘故,汗水浸湿床褥。他坐起来缓了会儿,看窗外天还没亮,起来洗漱穿衣,一切如旧。
然后习惯性地召唤副官常辉。
门外进来一侍卫,回报道:“常大人还没回来呢。”
葛延雨奇怪地问:“哪里去了?”
那侍卫一愣,“您不是叫他,持帅印出去办事了么?”
葛延雨的衣服还没穿好,系腰带的动作慢了几分,几弹指后耳边才响起一阵雷声,紧接着头皮发麻,蔓延到两颊和脖子。
“何时离开的?”他也不顾身边的人如何诧异,就这么问。
那侍卫睁大眼睛说:“大概,半个时辰以前。”
葛延雨又问:“我下令时谁在场?叫他办的什么事?”
那侍卫愣了会儿,“噗通”一声跪了下去,重重地磕头,“小人什么也没有听见!什么也没有看见,借小人一万个胆子都不敢!”
葛延雨五雷轰顶地走了出去。
这院子塞了不少的人,他麾下大小副将都在,一声喝令全喊出来集结。葛延雨唯恐警力不够,先派人去南宫找雍谦,保证他安全了,自己再去搜查漏洞。
看似有条不紊,但其实葛延雨已经难受得心绞痛了,面上是一层不正常的死白色,泛起诡异的红光,道:“去查宫门、封禁天字门!所有龙启军负责的关口,谁见着了帅印,统统给我押来候审!”
众属官慌忙领命,“是!”
葛延雨当了这么多年间谍头子,经历了多少惊心动魄,九死一生?可从未有一次像现在这样,恨不得两眼一闭,万事皆休!
——出问题的居然是自己?
“葛帅,您还好吗?”旁边的贴身侍卫担心极了。
葛延雨的瞳孔失焦乱颤,哑声道:“去叫,叫太子殿下起来。”
那侍卫领命,“是。”
看着他的身影离开,葛延雨望着殿门的轮廓在想,其实自己根本没有中招的理由啊。灌银封禁虽然有门,但从未开启过,王都的街道全部闭锁,由龙启军和南疆骁骑营共同看管,每天都在搜查漏网之鱼。
至于皇宫,更是有大内天网系统保护,从宫墙到这太清宫又有多少灵压探测装置和护卫?进了太清宫门,再进他居住的这院子,数十号人瞪着眼睛值守,都没有发现异常!
且最关键的是,葛延雨也没有。
唯一的异常就是自己……葛延雨怀疑,他甚至也希望,是自己疯了,梦游了?才会让常辉带着帅印出去!
“葛帅!葛帅!”那侍卫魂飞天外地扑了过来,被门槛绊倒,重重地摔在地上。
葛延雨问:“什么?”
那侍卫抬起头说:“太子……寝宫的墙!”
葛延雨一愣,马上纵身蹿了出去,直奔太清宫正殿。他越过了几个同样惊恐的宫女和侍卫,拐进琾逸山的卧房,定在当场。
床没了?
那整面墙上出现一个两人高的圆形空洞,背后居然有墙体夹层!看上去就像从那夹层中出现一个球形的吞噬领域,直接将琾逸山连人带床的“吃”了进去。
——乾坤搬运。
葛延雨脑中某根神经绷断,喉中鲜血涌上,两眼一黑,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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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下南疆人都懵,到手的圣杯居然能飞?这叫一个天翻地覆,乾坤倒转。
因为琾逸山必死无疑!
那么他们要面对的就是完整的二十七阶圣杯了!魂师中立派也没法再摇摆,这场战争急转直下地演变成了南疆人困守王都,被全国魂师围剿……
不过雍谦第一时间都没想这个,带给他最大打击的还真不是这个,是他得到消息,飞奔赶到太清宫的时候,葛延雨已经心脉爆裂,呼吸停止了。
“太医……太医!”雍谦爆喝。
整个太医院都被拖到这里,就算帮葛延雨维持个半死状态也得把命吊住。雍谦马上叫人通知拜森,让他把蒂依然带回来!心想完圣体能操纵灵魂夺舍,也能把人从鬼门关拉回来吧?
不过蒂依然哪是随叫随到的主?那边通讯员战战兢兢地回复,说神女在黑腔里活动,联系不上,进去前保证她一个时辰后会出来。
雍谦的眼前金光乱撞,书写着巨大的讽刺!
……
九六年三月廿六巳时,龙启军都统葛延雨停止了呼吸,由一场超度火送去虚圈,享年三十四岁。
雍谦独自来到神启殿,撑着台阶坐下来,两只胳膊冰冰凉凉,抖个不停。
他见这里一整面墙被蒂依然拆了,便是一副金碧辉煌与断壁残垣相融合的景象。宽大的平台失去了遮挡和围栏,能俯瞰王都的芸芸众生。
已查明,常辉打开的是应天门,放了“建安候”的马车出城,然后他本人失踪,帅印也不翼而飞了。
他们顺着那密道找到霜月阁,搜查蛛丝马迹,推断那里是锚定点。所以敌人在半位面杀掉琾逸山,再由乾坤搬运回到霜月阁,坐建安候的马车,让常辉用帅印开门,离开王都。
不久,琾逸山的尸体就要空投姬束城了,叫那些见风使舵的人们大吃一惊。原来天下大乱时,局势就是这么的瞬息万变的。
雍谦之前所求的一切再次变成一场空。但他还是不能有半点犹豫,叫属下把皇后、武安侯等俘虏带上殿,同时要求蒂依然回来时直接去王都平原备战,给他们护法!
从这一刻起他们与魂师一脉势不两立。而且这下换他们要速战速决了,因为蒂依然是不能作长期指望的,琾彬洲没了压力就会越变越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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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魂状态下,黑腔自动导向的仍是蒂依然作为无面者时期的现世位点,虚圈中环,现在是一片漆黑。她环视四周,心想这里是不是该有个月亮?
蒂依然疯跑起来,脑力全开,视界切换成扫描模式,不一会儿居然看到自己被坐标闪烁带走了。
“……”蒂依然急停,全神贯注,红瞳闪了闪,甩出一条光鞭,召唤空间乱流!那些黑色的飘带在她身边淌过、结网!铺成一条道路,为她保驾护航。
可惜一个时辰后,她又被坐标传递了。
“不行吗?”蒂依然兴致盎然。
她是想找血池,可这么随机闪烁的规则确实强大。又尝试了几次,无一例外都失败了。不过她对空间构术又有新的体会,也渐渐地能够确认血池的方向。
蒂依然望着那边,鼻翼颤动着,想捕捉圣杯的味道。据说现在新皇动弹不得,如果现在能过去趁人之危,岂不美哉?
不过既然答应了雍谦,她意犹未尽地回去了。
不料,一行七人都围在拜森身边,一脸紧张和茫然。
蒂依然越发觉得没意思,问:“又干嘛?”
拜森愣愣地说:“刚才宗主叫我们立刻回去,还给了坐标,说是情况有变,乌昆那二十万人马到了,我们申时出兵,攻姬束城,请你掠阵。”
蒂依然一怔,望望那七人,又瞅了眼之前随手抓过来做实验的魂师,手往神赦光柱里一伸,感觉圣杯体量没变,才问:“不是说不主动进攻吗?”
拜森摇头,为首的通讯官也不清楚,只说命令里十万火急。
蒂依然“啧”一声,只好带他们回去。
此时是三月廿七黎明时分,日月同天,距离神光普照结束,还有两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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