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空坐标。
董卿蓝来到琴房,空间很狭小。这里一头摆着镜夜琴,另一头是被致幻的熏香围起来的床板,床上躺着一人,正是涅狄。
他的静夜思又松动了。
董卿蓝考虑要不要换一个幻术场景。调整了一下熏香的配比,坐下来拨动琴弦,低沉的琴声立刻让房间里撒了满地月光,静谧间透着神秘诡谲。可也不知怎的,每次用静夜思,他还是觉得与涅狄初见的那一幕最管用。
那天是晴天,董卿蓝的心情很不错,溜达到璇玑台门口时,一个风尘仆仆的脚夫突然扑上来,抓着他说:“大人,大人?”
董卿蓝一脸迷惑。
那脚夫说:“这孩子我可给你们送过来了,他丢了盘缠,一路的开销可都是我垫付的!你得加钱。”
董卿蓝挣开两步,“什么?”
那脚夫急得很,愣是不放,“你们可得加钱啊!这娃娃一路上又是生病又是梦游的,我就是挑一百斤米来都没那么费劲!”
董卿蓝这才往后边一望,果然有个灰头土脸的小孩,六七岁的样子,手里攥着一封推荐函。
“这……”董卿蓝摸不着头脑。
那脚夫说:“这孩子,说是什么神童,是你们点名要的啊!我两千多里跋山涉水地给你们送来,有一天晚上他还滚山沟底下去了!这也就是老汉我好心,要换了别人,谁下去给你找孩子去?你得加钱,加钱!”
董卿蓝说:“好好好,你,你先等会儿……”
那脚夫惊道:“先生你可别赖账啊!不是老汉我讹你,你看我这腿摔的。还有这儿,你看我这腰……”说着,又是扒裤腿,又是捞上衣。
董卿蓝是个体面人,蹭了一身灰本来就够嫌弃的了,赶紧阻止那脚夫,把腰间钱袋直接取下来塞到他手里,“老丈,老丈!这里面有一百两银票,够了吧?还有几两碎银子,拿去打点酒喝。”
那脚夫错愕无比地盯着董卿蓝,赶紧往后退一步,抱着那钱袋,生怕他反悔。
董卿蓝拍拍衣袖,朝那战战兢兢的孩子走去。小涅狄就像一只淋透了雨的小流浪狗,周身炸起的毛都湿成一束一束的刺。满脸是土,但一双眼睛乌黑透亮,双手举起来,把那封推荐函奉上。
信封已经拆过了,要么是这孩子好奇,要么是那脚夫没规矩。董卿蓝为了辨别真伪,也得打开来看,略略一扫,眉间露出十足十的惊讶。
“你叫涅狄,”董卿蓝笑了,像那和煦的春风,“对吗?”
涅狄警惕又有点委屈地望着他。
董卿蓝揣好那信函,伸出一只手来,“跟我来吧。”
……
看腻了。
涅狄数着次数,十几次了来着?
这个抗拒的念头一出,董卿蓝的身影立刻摇晃起来,混乱而真实的记忆如滚滚洪流灌入涅狄的意识海,一个刹那间填充了十四年的光阴。他头痛欲裂,眼前闪过的赫然是蒲瑾的融金之盾,一次次敲打在自己头上。
“破局!”
是蒲瑾的声音。
电光火石之际,涅狄在幻境中结印,元神出阳!精神体向后脱出,远离幼化了的身体,下一个印则是最简单不过的替身术,那个年幼的涅狄成了假象,乖乖地牵上董卿蓝的手,跟着他去了。
涅狄惊心动魄地望着那一大一小两个背影远去。
……
独孤园不教孩子识字,涅狄的天赋是数学能力,所以他其实不知道信里写了什么,也记不清是谁推荐他来的。他只记得上山捡柴的时候遇到过一个怪人,在石头上画满了算符,面孔却总是隐藏在迷雾中,像一个荒诞不经的梦。
眼前那温柔儒雅的男人却不是梦,他慷慨地帮自己支付了路费,领他走进璇玑台的大门,还帮他洗脸换衣服,给东西吃。于是一念之间,小涅狄把董卿蓝当成自己的推荐人了。
“我的钱没掉,”房间里,涅狄洗干净小脸,愤愤不平地说:“是他拿走的!”
董卿蓝见着盆子里的泥水,哭笑不得,又去换了一盆。
小涅狄哒哒地跟着他说:“我跑,是因为我看见他拿了。你不该给他钱,他骗了你!”
董卿蓝说:“没关系,那算不得什么。”
小涅狄带着哭腔,“一百两呢!我生病,他也不找大夫,都是我自己捂汗捂好的。”
董卿蓝拉过他的胳膊,湿热的毛巾仔细地擦,“那你还真是个坚强的男子汉啊。”
“……”涅狄嘴巴一憋,想哭。
董卿蓝不怎么熟练地哄小孩,笑得很慈爱,心想如果自己更年轻一点的时候,听从父母的安排娶妻生子,现在的孩子,应该也这么大了吧?
————————————
琴声止,余韵犹存。
董卿蓝从回忆中睁开眼,手指正停在琴弦上,待震动平息。
涅狄的原神则以一个居高临下的视角俯视他。
在身体被控制的情况下,静夜思几乎是无解的,只能用离魂术,让精神分裂成两分。一份留在体内维持静夜思的效果,另一份就这么飘着,保持清醒。于是涅狄看着自己的身体躺在床板上一动不动,似乎仍在梦中,眉目舒展,神情安详,看得他一阵恶寒。
董卿蓝袖中翻出一枚银针,走到涅狄身边,刺入他虎口,能引发剧痛。
涅狄的元神钻心的疼,但他的身体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呼吸舒缓而悠长。
董卿蓝这才满意,将熏香吹灭,唤道:“涅狄,醒来。”
床上的人缓缓睁开眼,瞳孔处好似蒙了一层水雾,没有焦点。
董卿蓝道:“跟我走吧。”
涅狄下床跟上了,活像个人偶。他的元神也跟着飘出去,强压恶心,慌乱地左顾右盼。
——这里是,虚夜宫?
董卿蓝的两手收在袖里,拢在身前,走路的姿态低调而谦逊。长长的甬道中,照天球的光芒一次次从涅狄的元神中穿过。
这时莫空凛从拐角处冲出来,见到董卿蓝,急急忙忙地道:“先生,先生!”
董卿蓝问:“何事?”
莫空凛说:“三号出事了。”
董卿蓝闻之色变,立刻跟他去。两人跑到楼下,发现大厅里围了好些人,最显眼的是潇康和几个游军,而蒂依然和拜森满身冰莲,刚被塞进再生舱里解冻!
“……”董卿蓝直奔蒂依然而去,抓着她的手略一检查,发现寒毒入体极深,已经碰到核心了!再晚一步就不堪设想。
“哎呀……”董卿蓝简直吓得要厥过去,恨不得质问潇康:你爱惜一点好不好?
拜森还好一点,不过居然无人问津!他甚至没有失去意识,迷迷糊糊地听董卿蓝跟人埋怨:“怎么搞成这样?”
潇康说:“白皓修弄了个大招。”
“……”
涅狄一惊,只见董卿蓝顾不得多问,张罗众人紧急处理蒂依然的伤。
场面变得有点混乱了。技师们七嘴八舌,潇康的几个手下也在讨论说:“那雪王的种真是邪门。”
“会不会和崩玉有关?”
“崩玉给魂体量级这样增幅么?”
“不一定……难道是阮圣?”
潇康挥挥手叫他们闭嘴。
董卿蓝那边告一段落,先让莫空凛带手下人把蒂依然体表的冰莲拔掉,后面再慢慢祛毒。这时拜森总算没有被完全忘记,也被推着走了。
大厅里一下子空了许多,董卿蓝抹了把出油的脸,回头瞪着潇康说:“以后别让三号出任务了!”
潇康想骂人:“你说了算吗?”
董卿蓝顿时语塞。
周围的人觉得两位大佬还有得扯,默默退开。不过涅狄没退,他这个人偶状的样子已经半年了,大家都看得习惯,只当他不存在。
潇康扫了涅狄一眼,抬抬下巴,“把他借我。”
董卿蓝抗拒地说:“干嘛?夏冉和枢晔已经练成基本的空间跳跃了,够你用吧?”
潇康冷冷道:“白皓修不好对付了,蒲瑾一死,他就是唯一的空间构术,怀化春在他身上下了血本。长城上还有他们的钉子!”
涅狄眼皮子狂跳。
——什么谁一死?
董卿蓝无话,还是犹豫。
潇康很不耐烦,“你是甩手掌柜,我懒得跟你解释。”
董卿蓝无奈,“你也别太霸道了,上次那几个圣骑士就差点把他弄丢,我这正是最关键的时期,最后演算全部收尾就要启动核心置换了,你别乱来。”
潇康这才说:“荆州人有些变故,多半也想除掉白皓修。我有个一举两得之策,你把他借我一两天。”
董卿蓝沉默半晌,最终叹气,摇了摇头,转去另一个实验室。
涅狄自动跟上,而潇康居然也没走,与董卿蓝并肩通往。每走一步,他的气势就拔高一分,让董卿蓝如芒在背。
三人各怀鬼胎地来到“长生天”,也是这里完圣体实验室的名字。有十来个技师,各自分散忙碌。他们见到董卿蓝和潇康,纷纷见礼,然后无比自觉地退了出去。
涅狄打了个寒颤,只见最抢眼的是六个大水箱,存放的是不能唤醒的无面者残次品,还有确认死亡后被切成块块的一号狼柯!
原本选定的无面者实验体有十二具,都是万中无一的虚兽材料。其中两具在实验过程中死亡,三具无法唤醒,剩下七位无面者成功获得番号,然而二、五、七号都经雍谦设计带到这里来了,皇帝所知的无面者就只有四位。
可惜,老五老七的认知能力退化得很快,最后连乌唳都不如。董卿蓝其实很厌蠢,于是就把老五老七连,同另外三个没有获得番号的植物人同胞,都喂给崩玉当养料。他们一次次地被砍头、再生,硬生生把崩玉刷到了三十八阶!
没有意识的无面者也能让崩玉进阶的。
董卿蓝走到实验台前,只剩上半截身子的五号无面者躺在上面,胸口正嵌着崩玉。此时那珠子焕发着紫黑色的光芒,在无面者皮肤上,呈现放射状的裂口,但裂隙之下的血肉竟隐隐显出暗红!不再是纯黑的了。
“潇康,”董卿蓝小心检查了一下,心里毛毛的,“你要说什么?”
潇康的声音略显沙哑,如毒蛇吐信,“问问你,有没有想过,失败了会如何?”
董卿蓝不想搭理这种话……他的心脏受不了。
不过潇康说的根本不是完圣体,他关心王都的圣杯争夺战,道:“皇帝要验了货才能立储,那都是空头支票,到头来还得硬抢不是?”
董卿蓝牛头不对马嘴地说:“有保险的。皇帝择子立储,圣杯会在仪式中吸收某皇子一滴心头血,便是为它指定了继承人,那是保险栓。”
潇康又翻了个白眼,耐着性子:“我是说,那个仪式根本发生不了呢?”
董卿蓝抬头,“啊?”
潇康图穷匕见,“茉雁幽煌已经出局了。”
董卿蓝赶紧往他跟前走了几步,心想幸好这里没别人。
如果说此前,潇康在董卿蓝眼里只是操刀鬼手中的凶器,那么在玫敏心在庭审上作证的那一刻起,这把凶器就开始失控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董卿蓝压低声音,惊慌失措地问。
潇康浑然不惧地道:“四个月了,还以为你想不起来呢。”
董卿蓝指着他鼻子,“你骗得我好!”
潇康冷笑。
董卿蓝着急上火地说:“一开始不说也就算了,可两年前你们在蒲瑾眼皮底下,又发生虚兽异变,你见了她居然也不吱声儿?如果那时你告诉我,我定会帮你周全,不至于闹到今天这个地步!”
潇康幽幽地问:“抓她当实验体的不是你么?”
“……”董卿蓝震惊了!
——这白眼狼倒打一耙?
潇康说:“八六年五月,你基地里发生了一场事故,实验体关押地被破坏,十五个看守被杀,六个流魂失控,但其中五个没离开基地就触发禁制死亡,仅一人失踪。你当时统筹上千人,是没把这小小的意外放在心上么?”
董卿蓝这几年闷头做实验,脑袋确实有点昏,一时间摸不准他的语气。但念及潇康是资深极乐丹瘾君子了,喜怒无常,阴晴不定,董卿蓝不想搭理他,就是平白无故被近人威胁,还是忍不住讥讽了一句:“天意弄人。”
潇康等他说。
“你救走你的青梅竹马,发现她记忆混乱,神志不清了?”董卿蓝问:“你觉得她会忘了你,一瞬间的解脱、痛苦、振奋,很复杂吧?”
潇康的瞳孔染上极致的黑。
“温柔乡是英雄冢,干脆你就放了她,放走了那个拖油瓶?”董卿蓝不吐不快:“你倒是没料到会在长城上见到我。”
潇康诚实地说:“当时的确想过要暗算你的。”
董卿蓝冷笑,“那现在呢?”
潇康岔开了,走出两步,“你什么都知道,这些年我没有半点对不起茉雁幽煌,他斗不过怀府,与我无关。至于你,既然完圣体对你而言就是一切,那你跟着任何人做,都没有区别吧?”
董卿蓝浑身发紧,“什么意思?”
潇康蛊惑着:“我记得你很有钱,极乐丹也是你搞出来的,你大可以吞掉一个小国,爱在哪里成神就在哪里成神。”
董卿蓝更加僵硬,“谁跟你说我要成神?”
潇康冷笑,“呵呵。”踱出几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啊,董卿蓝,你以为他们想要的东西跟你一样?他们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现在主事的是南疆,跟我们有何关系?”
董卿蓝不置一词,但老眨眼睛。
潇康说:“雍谦只想要一件能与圣杯抗衡的武器,一个诱杀皇帝的由头。你以为这不干扰你的计划?你仔细想想,三号已经失控过一次了,她这样的脑结构,你喜欢,别人可不喜欢。你甚至欺上瞒下,不敢真的给她洗脑。论肆意妄为,你比我好得到哪里去?”
董卿蓝顿时无言以对!
三号和别的无面者不同,所见所闻皆是数据,是自动刻录于大脑的。如果用惘生术抹掉她记忆,可能就会伤害她脑部的硬件结构了。因此董卿蓝只是切断了她的记忆和自主意识之间的连接点,严格来讲,“上一世”的记忆,还在蒂依然的身体里。
“乌唳失控,在圣炎吃了几万人。”潇康说:“那完圣体失控,会怎么样?”
董卿蓝很坚定地说:“我有办法。”
潇康说:“即便有,雍谦也不允许你来操控。你算个什么东西?他们非得让你洗净三号的灵魂不可。”
董卿蓝进退维谷,呼吸变得急促了起来,狠狠地摇头,“他们不能这么做,蒂依然发展出这样的脑结构是天命感召啊!”
潇康说:“谁管你这些呢?各方都被逼到墙角了,据说皇帝正逼着葛延雨追杀天宗的人,雍谦的耐心没有你想得那么好。”
董卿蓝站在那里,颓然道:“我现在没有精力去想这些,必须集中精神把计划做完。十年了,潇康,你辛苦一点,把外面顶住,让我把这最后关头迈过去!”
潇康但笑不语,但目的达成,直接越过董卿蓝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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