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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8 分水岭(下)(1 / 1)

霁慕白被秘密安置在城郊的别院,家主还在晁都未归,霁慕苍寸步不离地守着,不准别人将他们回来的事泄露出去。

养伤的过程是秘密且混乱的,只要霁慕白清醒一点,便听得父亲问——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能说出那种话?让你去真央进修,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诸如此类,好像是他的“财产”受到了威胁一般!

霁慕白伤到心肺,高烧不断,只能被动地听。后来他好一些,也不回话,哑巴似的,无论父亲威胁责骂,他都将自己麻痹,半个字也不冒。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想过我和你母亲的处境吗?”霁慕苍急得狠了,厉声质问:“你把生养你的家族,和我们的一切努力置于何地?”

霁慕白一声不吭。

霁慕苍见自己怎么说都没用,盛怒之下,瞒着所有人把霁慕白带到了自己出生长大的那座偏远小城。在无人问津的老宅里,在他父母的灵位前,让霁慕白跪着,跪倒他肯开口说话为止。

“这是你祖父母!”霁慕苍怆然道:“我五年没回来看过他们了,也从来没带你来过。我少年时落榜正灵院,想服兵役又体力不济,家中贫穷不能经商,满腹经纶却管不了爹娘温饱!你可知那是何滋味?”

霁慕白嘴唇干裂了,感觉自己已经失语,生理和心理上,都发不出一点声音。

霁慕苍却一直在说:“在这个国家,文官有什么地位?在慕州兰台,私奔的宗家女和赘婿有什么脸面?你到底懂知不知道?我们都是为了你啊!我只希望你成为家主的那一天,能修缮你祖父母的坟茔,将他们的灵位迁到玉尧,写进你霁慕家的族谱!”

“……”

霁慕苍哑着嗓子问:“可你现在在做什么?你在惩罚我吗?你恨爹,对你太严厉了吗?你也以为,爹想利用你……来平步青云吗?”

霁慕白烧出一层水雾的眼中凄凉万状。这就是一场没有结果的拉锯战,他自恃灵武者的体能不吃不喝地跪,外伤已经变成内伤。他发着烧,不言不语,就像块慢慢发霉的石头。

霁慕苍泪流满面,又仿佛羞于启齿,颤声道:“我没有哪一天,不在后悔啊。你母亲当年出来,说她愿意和我一起过清贫的生活。我少不经事,被感情冲昏了头,和你母亲私自完婚,有了你……爹后悔!”

霁慕白渐渐地傻掉了,枯井般的瞳孔终于泛起涟漪,僵硬地转过脖子,望着已经失态的父亲。

霁慕苍知道自己失言,但也发现只有软下态度,这个犟到极点的儿子才能有点反应。他再顾不得自己颜面,矮身抓住霁慕白的肩膀,哽咽道:“爹不该那么说,爹错了!”

霁慕白咬住嘴唇,差点没直接哭出来,眼眶狠狠地泛红。

霁慕苍近乎哀求地说:“语儿,你告诉爹,你到底在想什么?我是你爹啊!有什么是连爹都不能说的吗?”

霁慕白两行热泪到底是没能忍住,义无反顾地滚下双颊,那几乎是他第一次从父亲口中听到发自肺腑的温言软语,只一瞬间,他就恨自己,用这种方式去伤害教养他十七年的父亲。

“我……”霁慕白的喉咙像被勒住了一样疼痛,“我不敢……”

霁慕苍趁热打铁:“有什么不敢?有过改之才是好男儿!难道你害怕承担后果,甚至害怕承认吗?”

这几句话戳进霁慕白心里了……然而当父亲的也紧张到了极点,那时霁慕白说什么辱没门庭令家族蒙羞,当真吓坏了他!逼问这么多天才撬开这小子的口,霁慕苍可以想象接下来的事有多严重!

——多半是,被夜柏嫣裹挟,参与了蒲瑾的阴谋!

霁慕白苦苦哀求:“爹,我不想说……”

霁慕苍的脸色惨白,但他盯住儿子的瞳孔,以视线压迫,没再说一个字。他知道现在再说话就是多余,攥紧的手心里全是汗水,只等霁慕白承受不住,防线决堤的那一刻。

霁慕白同样的泪流满面,好像看到自己即将家破人亡,绝望地道:“我想开州……”

霁慕苍心里边直接狂暴了。

——果真如此啊,这孩子到底在晁都学了什么?夜柏嫣哄骗着他干了什么?

他意识海中风暴过境,急得五内俱焚,心碎欲死。

霁慕白却还在说:“我不想延续慕州现在的样子了……”

霁慕苍根本不想说话,一旦有开州的主张,家主第一个不同意!但现在他们唯一的靠山就是霁慕霖啊,青鸾殿本来就拿这种事罗织霁慕白胳膊肘往外拐,这孩子居然还来真的?他不知道这是自寻死路?

“那也得等你当上了家主再说啊……”霁慕苍蹲在地上,颤颤巍巍地扶着霁慕白的脊背,“孩子,理想是有代价的!你还有几十年的时间,非得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如此激烈地……向着外人,还在你外公面前自戕吗?”

霁慕白泣不成声,他也不知道啊,当时太激动了。

“你昏头了……”霁慕苍说着就想起了那个被烧毁的暗格,还有霁慕白从他手里抢走的那封信,这下非得问个明白不可,“你有这种想法,怎么从来不说呢?是去了真央之后才这样的吗?”

霁慕白压抑至极地问:“我怎么说?”

霁慕苍也混乱了,又问:“那为什么还说,不配为人呢?”

霁慕白脑中电火一蹿,嘴上就给出了答案:“因为我喜欢一个人……不是女的。”

“……”

霁慕苍站起来,仿佛被雷劈了似的恍然大悟!紧接着身体不受控制,“啪”得甩了霁慕白一个耳光。

霁慕白被打翻在地,脑子里嗡嗡作响,魂飞魄散。

——我怎么?

这下子霁慕白浑身力气散尽,耳边全是雷鸣之声,彻底懵了。

而霁慕苍则逐渐“清醒”过来,往后退了两步,深呼吸过后,出了一身大汗。然后他见霁慕白瘫坐着,几乎要晕过去的样子,他恍惚、心疼。

爱是最剧烈的毒药,能让少年人歇斯底里,面目全非。霁慕苍想起自己和珏夫人那不堪回首的当初,只觉得无论如何不能让孩子再犯和他们一样的错误。

所以,霁慕白能感觉到父亲松了口气……因为他认为儿子“昏头”的原因找到了,“解决”起来就很轻松。

——呵?

霁慕白发现事情变得魔幻了起来。

霁慕苍的火退下去,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他才知道自己在这方面的教育确实是缺失了,从前全然没当回事的问题,居然在这个节骨眼上差点酿成大祸!吓得他以为多年心血都付诸东流,着实令人后怕。

霁慕苍再度尝试着开口,但还是失语,短短的时间里他的心情七上八下,从混乱变轻松,从轻松变自省,又从自省变成了现在的……羞耻。

他百思不得其解,喜欢什么不好?一个贵族大公子想要什么得不到啊?而霁慕苍不知道,自己这前前后后的情绪尽数写在脸上,化为数不清看不见的牛毛细针,无孔不入地剜进霁慕白的心里。

“先,先回去休息吧。”霁慕苍抹了把汗,凝重而疲倦地叹气,声音变得很冷静,“家主就快回来了,此事不得声张。这些天,是我逼得你太紧了,你冷静些时日,仔细想一想,我们再谈。”

霁慕白只是垂头流泪,再度变得一言不发。

霁慕苍又蹲下来,推心置腹地道:“孩子,你得想好说辞,你外公不是那么好瞒过去的。你我都不擅长作伪,实在不行,就只有交代了。你一定听爹的话,这不算什么,知道吗?而且那天只有我们在场,就算家主知道了,也不会罚你。”

霁慕白心里问:不算什么吗?

——开州,都不算什么吗?

......

后来,霁慕苍果真架不住家主逼问,私底下将此事告知了。

也确实,他一个字不提开州。

彼时总督大选刚刚结束,崇明阁事务繁杂,霁慕霖的反应和女婿如出一辙,一方面松了口气,一方面又恨铁不成钢!于是霁慕霖把女婿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叫他回去赶紧做心理工作,否则霁慕白跟他娘一样来一场私奔,还是为了个男的!那就成天大的笑话了。

霁慕苍自然应承下来,整理好了情绪,开始劝诫霁慕白——

“你这个年纪,冲动是难免的,是爹以前疏忽了。但从现在起你要明白,为人在世,所经历的一切都非常残酷,不论你是何出身,只要你有一颗力争上游的心,竞争和危险就永远伴你左右。爹年轻的时候也有过不堪回首,但现在想起来,那不都是过眼云烟?所以你更要引以为戒,不能让情绪牵着鼻子走了。你该知道作为霁慕家的继承人,个人情感根本不值一提!”

霁慕白再次变得麻木,甚至还幽幽地跑了神,他还发现父亲光是劝,却对背后的经过只字不问。

他喜欢谁?是什么样的人?发生了什么事?他为什么难过?以至于那天突然爆发到难以自控寻死觅活的地步?

他们统统不关心。

而开州更是像一场不该存在的梦,不敢在霁慕苍的脑子里停留片刻。

他们是怯懦的,真正怯懦,不敢触及问题本质的。他们只关心霁慕白还是以前那个听话孝顺的霁慕白,仍然会按照家长们的意愿发展,到了婚配的年龄,违心地去娶一个对家族有利的姑娘,相敬如宾地过完一生。

“你是衔着金汤匙出世的,你被四大贵族认可冠以他们的姓氏,你天生就该坐到那个位子上去啊。”霁慕苍还在说,苦口婆心地说:“你不像爹,爹没有那个灵根,卷进这贵族门第中痛苦一辈子。但你不一样!语儿,爹都是为了你好,若是前程都断送了,那就什么都没了。”

霁慕白烦了,他觉得自己的智商都受到了侮辱......但面上波澜不惊,仿佛瞬息之间戴上了一层面具,说的话也十分顺畅,听不出半点抵触,“我知道错了,对不起,父亲。”

霁慕苍长长地喘出一口气,仿佛真的轻松多了。

然后一切照旧。

霁慕白伤愈后,回到真央继续准备七月结业,然而暗涌只在平静的水面下酝酿,不会再有预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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