璇玑台,阚明瑞再一次吃了闭门羹。
瀞和城秋凉多雨,他心悠悠,凉飕飕,万般惆怅地靠在墙上发愣,长吁短叹。
——白老弟到底是不是在璇玑台啊?
阚明瑞蹲下来,食指在地上画圈圈,蹲到自己两腿发麻,又站起来绕墙作圆周运动……那雪妖现世的传闻,越想越离谱,说不定白皓修现在已经被切成一块块的标本了。
正胡思乱想,前面的角门开了,熟悉的声音传出来,竟又是琾彬洲。
“如儿,今天无事,想吃什么?”
阚明瑞脚步顿住,眉毛飞了起来,一时间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真不知这家伙为什么无处不在。
琾彬洲和翻译前后出来,身边还跟了个怯生生的小侍女,不过也就他们仨了,从璇玑台角门出,看上去鬼鬼祟祟的,好没牌面。
琾彬洲发达的周边视觉一下子就捕捉到了突兀的明瑞兄,眼睛一亮,招呼道:“阚公子,好巧啊。”
阚明瑞皱皱眉,不太自在地摆出笑脸,“彬少主,幸会,好巧。”
琾彬洲笑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阚明瑞说:“瞎转悠,殿下来参观的?”
琾彬洲说:“哦,可这科研重地,不让人随便走动,我来的路上受蒲先生教导,给他老人家回个礼。”
阚明瑞还真有点羡慕他能钻进去,“殿下真是有心了。”
琾彬洲说:“哪里,顺手的事。”
阚明瑞心头微动,接着问:“看来当时,蒲先生和殿下切磋了许多?”
琾彬洲摆手:“我哪配得起‘切磋’二字?我连听懂人家说话都得铆足全力呢,不过大宗师讲话就是值得慢慢品味,只可惜柳州之后就一直无缘得见。”
阚明瑞顺着笑道:“哦,才想起来,殿下是从柳州入境的,那时我已经提前来这边了。”
琾彬洲的眼亮晶晶,“柳州的风水养人啊,姑娘们皮肤都好,哈哈哈哈......”
阚明瑞没忍住,继续攀谈,“那几日都去哪里游玩了呀?”
琾彬洲敞开话匣子聊了起来。不过阚明瑞听他说话,还真是刻意绕开了流魂街郑氏案,也不提虚兽异变,每每擦边,吊起阚明瑞的胃口。
回过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走得离璇玑台远了些。琾彬洲兴致不错,邀请道:“阚公子若无事,一起吃个饭吧?我们正打算去庄家酒楼。”
阚明瑞忙说:“呃,殿下远来是可,该小弟请。”说完就怕他拿出宫里的做派,点大一桌,每道只尝一口,心疼自己的荷包。
琾彬洲笑道:“不必拘礼,就是吃个便饭。”
他越是笑容可掬,温和亲切,阚明瑞就越是局促,举棋不定。他知道自己这点背景是很好拿捏的,不值得皇子屈尊,要么是人家想利用自己打入天璇组,再拿雪妖失踪案把他给套住。
这时才察觉,璇玑台的内幕事关国家机密啊,若是自己被人下了降头,以后脱不了身,不知不觉就把什么东西给泄露了,那可怎么好?
阚明瑞发现自己对邻国也是万般提防,没应吃饭的事,就笑着说:“这晁都的菜系我也不懂,殿下该叫上本地的那几个,让他们带你常常特色。”
琾彬洲说:“没事,我懂,哈哈哈。”
阚明瑞讶然,“殿下真是博闻强识,比我们可强多了。”
琾彬洲说:“我得多学多看,否则交不了差啊。”
阚明瑞的呼吸越发的紧,觉得白皓修的事宁肯自己查得费劲,也不好让旁的势力搅合进来。至于这彬少主到底知道多少,想干什么……我算老几?别去掺和。
于是找借口开溜,“哦对了,看我这记性,下午梅先生让我去一趟,我还有篇文章没写完,得赶紧回去改改。”
琾彬洲眼光流转,“是嘛,那可惜。”
阚明瑞哂笑,“改日我挑些家乡的礼物给殿下送去。”
琾彬洲说:“别改日了,三天后见?”说着勾勾手,让那小侍女递出一份请柬。
“这是……”阚明瑞愣住,“围猎?”
——搞半天锻凰辇那日还不是开玩笑啊?
琾彬洲笑道:“我请了天璇组全员,会很好玩儿的。”
阚明瑞一瞬间端正颜色,双手将请柬奉还。
琾彬洲秀气的眉头微微一挑。
阚明瑞说:“承蒙殿下好意,但小弟这出身实在不适合那种场合,去了也徒增尴尬,不会好玩儿的,还是有缘再会吧。”
琾彬洲似笑非笑地勾起唇角,什么也没说。
阚明瑞浑身冒汗,直接将请柬递还给筱君如,坚壁清野,跑得飞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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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天,真央灵术院。
霁慕白下了晚课,站在庭院中仰面发呆,天空中飞鸟掠过,少年故作老沉地叹了口气,手里捏着琾彬洲的请柬。
锻凰辇一番表演过后,那皇子俨然已经成为真央的话题人物了,无论好话坏话,反正人们议论的全是他。但霁慕白不知道天璇组有多少人会去凑这个局,自己去又合不合适,于是也没了主意,暂且按下。
请柬揣入怀中,霁慕白将晚上的夜读和冥想计划一番,沿着小路走回寝舍。这时天色渐暗,厮役们点亮路旁的石龛,静谧的小院子笼罩在深沉的幽蓝里。
一道灰影从眼前闪过。
霁慕白头顶一麻,束起的头发突然垮下来。顿时脸上绯红,抓住头发抬头张望,一人立在屋檐上,隐约可见是个女人的身形。
她一身墨绿色宽袍,里面却是修身的黑色夜行衣,穿得是不伦不类,也不知到底是想要张扬还是隐蔽。女人一手叉腰,一手拿着霁慕白的发带晃悠,拉开笑容露出皓白的牙齿。
“你……还给我!”霁慕白难得露出童真,抓着头发叫道。
女人转转眼珠,吐出舌头做了个鬼脸,身影一闪,便要消失。霁慕白气得跳脚,回头看看正在点灯的厮役,喉咙里滚了一声哀嚎,施展瞬步追了上去。
……
朱雀门外的昌平街,夜柏嫣坐在一座塔楼的第三层屋檐上,琥珀色的瞳孔中映着万家灯火。
耳后风声瞬响,霁慕白从街对面的屋顶飞跃过来,力道太大,踩得瓦片哗哗作响。
夜柏嫣摇头:“啧,太吵,不合格。”
霁慕白气道:“我不跟你比,发带还我!”
夜柏嫣凤眼噙笑,将发带抛出,拍拍身侧说:“过来坐吧。”
霁慕白一边扎头发,一边说:“嫣将军,你有事说事,我还要夜读呢。”
夜柏嫣柳眉一挑,“小朋友,你叫我什么?”
霁慕白噎了一下。
夜柏嫣捧心怨道:“来晁都这么长时间,一次都不来找人家,这就算了,姐姐今晚特意来看你,就一句‘有事说事’?谁让你跟我这么生分的?啊……我的心!”
“……”
霁慕白坐下了。
夜柏嫣翻脸就笑,从袖子里变出一串糖人,“给你吃。”
“不吃。”霁慕白推道。
“可怜的孩子,宵夜都没吃过。”夜柏嫣自己嚼了一口,“说吧,你不来我府上,是你爹的意思,还是你外公?”
霁慕白眉眼低垂,竟流露出了一丝委屈。
夜柏嫣笑问:“还是说两个都……他们就这么不待见我?”
霁慕白是纠结又难过,“你可别往心里去。”
夜柏嫣说:“我是不在意,但是大少爷,慕州是静灵界的一份子,不是你们的堡垒,霁慕家也不该是固守祖业的土皇帝。如今这天下局势变幻莫测,谁都不能独善其身啊。”
霁慕白回避道:“我是小辈,这些事轮不到我操心。况且父亲也没有做错什么,你别再说他不是了。”
夜柏嫣说:“小时候你可不这样哦。”
霁慕白更伤心:“小时候的事也别再提了。”
夜柏嫣嘴角一撇,果然闭嘴。
慕州还是很封建的。霁慕白虽说是他那一辈的长子,但到底是个外孙。他两个舅舅正值壮年,膝下也都有儿子,年纪是还小,但都比霁慕白名正言顺的。因为当年珏夫人是跟一个穷书生私奔,珠胎暗结才有了他!那简直是霁慕宗家的一大丑闻。还多亏了家主溺爱独女,才允许周苍入赘后随妻改姓。
可想而知,周苍是如履薄冰的。他迂腐腾腾的一个读书人,抱负是有,才华也不错,可惜没有灵根,只能做个文官,地位哪里高的起来?他在霁慕这等森严的家族中日子艰难,对这个独子便严苛到了极点。从记事起,霁慕白就知道父亲非常在意别人的目光,好像只要儿子身上有一点瑕疵,都是从他这个外人身上得来的。而珏夫人大概是爱夫心切吧,维护周苍的颜面也没讲究方式方法,有些事拎不清,反而就越搞越尴尬了。
“你的属性定了吗?”夜柏嫣岔开话题。
一提这个,霁慕白眉间满是忧色,“定了双修,风系和武系,重点落在炼器上面,我还没思路。”
“双修,”夜柏嫣问:“你爹定的?”
霁慕白说:“嗯。”
夜柏嫣连连咋舌,这人还真是不给自己儿子留活路。
“我会努力的。”霁慕白喊着口号,却是一脸惨淡,“当世高手,有蒲先生双修御灵系,在幻、炎两系的力量都已甄至化境。有他作为标杆立在前方,我等后辈不敢有一日懈怠。”
夜柏嫣他一本正经逗得咯咯直笑。
霁慕白听她揶揄,又叹一口气,好像自从来了晁都,叹气已经成了他的习惯性动作了。
夜柏嫣摸摸他的头,手腕一转,竟然又变出一串糖人,直接捅到了那少年嘴边。
霁慕白瞪圆双眼,活像是见了鬼,但却是一个漂亮可亲的善良鬼。
夜柏嫣手不收回,说:“尝一尝嘛,又不害你,你肯定没吃过。”
霁慕白不想被弄花脸,终于接了。先是端详了一下那糖人的图案,见是一个横刀立马的武人形象,眼中一片神往,入口后将其抿化,甘甜四溢。
他竟有些鼻酸。
——真央的作业好多啊!
双修御灵系,意味着他的任务量是寻常学员的两倍以上,且他背着那么大来头的姓氏,随时都得以最高标准来要求自己。家族那边,宅斗的压力像大山一样压在头顶。今天还有冥想和夜读的任务没有完成呢,他居然还坐在这挖楼上吃这种小孩子的零嘴……
霁慕白只能强迫自己不去胡思乱想,三下五除二啃完了糖人,取出怀里的请柬,递给夜柏嫣看。
“嫣姐姐。”他改口道:“之前我们在锻凰辇,碰到圣炎的彬少主了。”
夜柏嫣随手一翻,说:“我听说了,这人挺会玩儿的,你去吗?”
霁慕白没有回答,转而道:“这已经是他给我递的第三封请柬了。我听说他在瀞和城四处笼络人心,真是有什么目的吗?”
夜柏嫣问:“你们天璇组的人都在讨论这个?”
霁慕白点头。
“不管怎么说吧,”夜柏嫣无所谓地将请柬送回,“人家来这一趟的首要任务就是表达友好,促进交流,从这个角度上讲也没有什么不妥。这围猎你想去就去呗,去了就知道他到底在捣鼓什么了。”
霁慕白矢口否认:“我没有想去的。”
夜柏嫣笑,“你就给人家一个面子嘛,凑个热闹,多大点事?”
霁慕白那双透亮的眼里闪烁着纠结和慌张。他不好结交晁都的人,所以凑外国人的局似乎就是钻了“原则”的空子,可自己一个人去实在太尴尬了,毕竟他没什么真正的目的。
夜柏嫣笑起来,讨好似的说:“要不然我派个人给你当随从?悄悄的,不告诉你爹。”
霁慕白感激地弯了下嘴角,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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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到了围猎那日,天气阴沉沉的,没一丝风。
霁慕白换了一身骑装,想想觉得太张扬,又加了一件长衫外褂,这才出门。那时夜柏嫣派的人已经到了真央西角门口了,霁慕白没一点贵族公子的架子,生怕耽误人家时间,一路走得飞快,冲到地方,还没看清人脸就说:“抱歉,久等了。”
然后他抬头,眼睛瞬间瞪成一对铜铃。
“芳姐姐?”霁慕白的嗓子在颤。
怀芳镜冰山美人一枚,淡淡笑着回应:“小白公子,好久不见。”
霁慕白吞吞口水,热血涌上脸,一句“怎么是你”冲到嘴边,被他的涵养生生逼回去了。
“去年……”霁慕白勉强说道:“奏神大会上一别,就再没见过姐姐了。我知道你也是今年入真央,但只是挂了学籍,其实拜入阮圣门下,一直在宝清堂闭关学艺。小弟不敢叨扰。”
怀芳镜微笑道:“不是闭关,只是时机不对,不想应付那些人而已。”
霁慕白心下惊惧,这多事之秋,怀芳镜进了宝清堂,一举一动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多少人想要上门探访?而夜柏嫣居然叫得动她?
——真是昭然若揭。
“惭愧,我……”霁慕白深刻地感觉被坑了一把,有这样的“随从”吗?
他简直不知该怎么说,头顶直冒汗。
怀芳镜慰道:“你不用紧张,嫣将军今天叫我来,只跟你一起出门散散心。一来那彬少主确实邀请了我,二来我不常在晁都走动,不认识几个人,有你在身边,我会安心一些。”
霁慕白心下叫苦,一想到自己要跟徽州部署在晁都的先锋出去抛头露面,外公知道了又会怎么说?
可是……
霁慕白当着怀芳镜的面,一声长叹。
怀芳镜垂下的眼神虽然平静,却隐隐透出一丝悲哀,半带揶揄地说:“莫愁千秋事,徒将少白头。”
霁慕白立刻说道:“姐姐莫怪,是我想法太多,庸人自扰了。我去备马。”
怀芳镜眼睛一亮,宽慰地一笑:“有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