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儿的酒……泔水!”琾彬洲倒空腹脏,一边漱口一边抱怨。
阿垚在旁边递水壶,提醒道:“殿下,后面有……”
琾彬洲无所谓,“不管他。”
彼时江边嘈杂,距离又远,霁慕白没有刻意打听,并不知道他们在讨论什么。况且以琾彬洲的感知力,随时防着周围听风吟之类的术法,像个活体探测仪,所以一点也不担心。
“呼……”琾彬洲摇摇晃晃地撑着围栏,吹一阵江风,酒醒了不少,却想着烦心事,低声骂道:“那顾长业真他妈的不长脑子。”
阿垚也忍不住说:“就是。也不知道打探清楚……”顿了顿,又说:“不过能确认翁尧不知血盟,也算收获。”
琾彬洲冷笑,“长留那帮野人也就如儿有点用了。”
说完就开始调整呼吸、控制情绪,这是他的习惯。他也不喜欢自己情绪不稳定的样子。望着江面,又道:“不过是挺有意思的啊,这里面居然有静灵界的手笔。”
阿垚问:“三蠡那个?”
琾彬洲说:“是啊。安护府的人在戌蚩全军覆没,和黑渊教徒失踪是在同一天……这什么意思?第三方引得安护府和黑渊教火并?”
阿垚都不敢说,难不成这扳指让静灵界人拿去了?想劝,让筱君如悠着点,她在晁都到处听墙脚,很危险的。斟酌词句:“总之,找扳指也是为了长留手里的秘籍。我看也可以考虑,找机会带他们杀了翁尧,让他们泄愤好了。也不是非要那扳指不可。”
琾彬洲拍拍栏杆,笑道:“是。不过这静灵界的手伸那么长,不怪我去查他们。”
“……”阿垚不置一词。
琾彬洲再次舒了口气。眼前这江水的流动仿佛和他体内的灵子遥相呼应,平缓浩大的律动带着他的血液走向平静。
渐渐地人潮远去。
“你说,”琾彬洲头也没回地问:“那位在后面坐那么久,到底想干什么呢?”
阿垚也有点奇怪,笑道:“不知。”
琾彬洲的眼神有些玩味,“多半是什么也没想吧?他就是没地方可以去。小小年纪,独自一人在晁都求学,总得给自己找一个精神上的萦系点,否则就会过得很难受。”
阿垚若有所思,“这样吗?”
琾彬洲说:“这种人很无聊的,习惯性地把自己想要东西藏起来,装成别人期待的样子,然后不断强化这种做法的正确性。但你想,晁都那么多人,他偏要找我,这又是为什么?”
阿垚的脸色都绷住了,没开腔。
琾彬洲兀自又说:“因为他知道我很快就会走,我一个外人,来这儿逛一圈什么也带不回去,对未来的影响也还很遥远,无法测算。神秘,未知,就像在玩儿火,对于霁慕白那种背着枷锁的人来说,不也是一种刺激吗?”
阿垚望着江面,心里堵得死死的,实在笑不出来。
琾彬洲伸了个懒腰,看似是不经意下了堤坝,实际上谪仙灵络却散出去,仿佛弥漫在空中的无数双眼睛,无微不至地描绘霁慕白的灵魂。
——这小子是对我有意思啊?
琾彬洲在任何人都看不见的角度,笑得挺邪,心里边觉得,值得捉弄。
江风沁凉,涛声阵阵,远处青山俯卧,云鹤楼高耸静立,矮山黑色的轮廓在天边焰火的光幕下构成一幅苍凉的剪影,绵延的河灯逐一熄灭,世界的幻象褪去光华,留下一片淡而凄凄的朴素。
突然,琾彬洲感知一跳,下意识地凝神往旁边看去——那里什么也没有,充其量也就是一片水墨般的烟尘,在夜里相当于风过无痕。
——筱君如回来了。
琾彬洲向着冰冷的淳江水走去。
阿垚赶紧跟上。
“……”霁慕白一怔,看琾彬洲脚下绽开一道白芒,随即身影一闪,眨眼便出现在江心,轻飘飘地踏着江水,迅速滑至对岸,跟之前醉醺醺的模样判若两人。
霁慕白的眼神染上几分困惑,默默起身离开了。
……
河对岸。
琾彬洲的灵络如看不见的触手,联通那一抹黑烟,识别了筱君如的灵子魄动。
他们停在桦林深处,阿垚确定四下无人,让筱君如张开结界。
“从茉雁府回来了?”琾彬洲有些期待地问。
筱君如一脸懵懂,好像接收了太多信息,都不知从何说起:“殿下,我看到圣丝络术!”
琾彬洲一怔:“什么?”
阿垚大惊失色,“联络人是谁?”
筱君如说:“皇上!”
“……”
“……”
琾彬洲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脸上爬满鸡皮疙瘩,一时间他和阿垚都一动不动了。
晁都三司,央阒司管外交,司正是四大贵族之茉雁家的现任家主茉雁幽煌,这次建交就是他主管的。琾彬洲是在他身上多花了一些时间,却没想到,会是这样?
圣丝络术是圣魂师才能开辟的联络通道,开辟时需要被联络人当面提供新鲜血液,暴露魂体信息,才能形成一对一的绑定。当朝皇帝的圣丝络术可以续航十年之久,可也就是说这十年间,皇帝和茉雁家主曾经是见过面的?
官方记录上没有这样的事。
琾彬洲聚精会神地问:“他们说什么?”
筱君如有点愧疚,“有结界,我不敢硬闯,断断续续的。就听那幽煌大人和他儿子说话,好像是他们背地里搞了一套和虚兽相关的项目,而皇上在这个项目上跟他有合作呢!还说半年前了岔子,叫什么三号实验体逃了,在静灵界柳州捡走了一只雪妖,到现在都还没找回来!”
琾彬洲目瞪口呆。
筱君如在虚空中猛点头,“没错,就是咱们错过的那个!”
琾彬洲和阿垚对视,同样的目瞪口呆,心神激荡。
——这下可串起来了?
筱君如又接着说:“后来还有两句,不过听得更不清楚了。一句说,南疆可能借此机会对皇帝动手,提前占领半位面,大家都要打明牌了;还有一句是说……嗯,要是当年血盟术没泄露,雍谦找不到西境去,也不会这么快露出马脚。”
琾彬洲脑中电光石火,登时朝后踉跄两步。
阿垚骇然说道:“南疆要造反?”
琾彬洲发达的想象力振翅而飞,惊到极处反而笑了出来,“狗屁镇南大将军,这雍谦冠冕堂皇的,果然是搞非圣咒武装起义,连死魂邪术都用上了!”
阿垚浑然不解地问:“南疆参与死魂项目倒还可以理解,可皇上为什么参与啊?”
琾彬洲也不知道!
阿垚又问:“所以雍谦和皇上都和茉雁府有联系,都知道那个秘密项目吗?”
筱君如愣愣地说:“好像......是这个意思?”
琾彬洲则想到:“为什么提到血盟术?”
阿垚头也是脑风暴中,“而且从茉雁幽煌的嘴里说出来,是他和雍谦背着皇上,暗通款曲......他们也查血盟术?为什么?”
琾彬洲心念电转:“血盟和那项目有关。”
“……”阿垚也踉跄退倒。
筱君如愣愣地问:“可你们不是都说,血盟术是圣杯的基石,只能由皇上掌握吗?”
琾彬洲和阿垚都不说话。
因为若真如此,那也许,皇帝为了静灵界那个项目,将血盟秘籍贡献出来了?要么他疯了,要么,那个项目对他而言,比圣炎江山还重要!
琾彬洲按下这等恐怖故事不提,凝然道:“南州国公主端贵妃是老六的娘,雍谦曾经给她当过护卫。如果雍谦对父皇是阳奉阴违,在父皇身边安插内应,他应该有机会接触血盟,拿给老六用了吧?”
阿垚浑身冒汗,声音越来越低,“所以才会不小心泄露……让淮王殿下拿到了。”
琾彬洲低声说:“三哥应该是捡了个便宜,可惜没有触及问题的核心,早早被父皇干掉了。”
从这一刻起,圣炎王朝在他们的眼中大变了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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璇玑台。
怀芳镜推门而入,见涅狄顶着两个熊猫眼坐在案前,兢兢业业地加班。
这屋子里摆满了奇形怪状的设备,她像绕迷宫一样走了半天,才跨过短短的距离走到涅狄身边,将怀里抱着的两个木盒放到桌上。
涅狄连看都不想看一眼。
怀芳镜径自说:“董卿蓝的骨灰,样本找来了。”
涅狄:“……”
怀芳镜拉开一把椅子,轻轻坐下,“知道你心里抵触,但嫣将军手里可用之人不多,你还是少抱怨吧。”
涅狄烦躁地问:“我什么时候又成嫣将军的手下了?”
怀芳镜反问:“那你是谁的手下?你说给我听听?”
涅狄虎着脸,忿忿的目光扫过桌上的骨灰盒,蓦地一愣:“怎么有两个?”
怀芳镜笑了,“没人跟你说吗?”
涅狄有些惊骇地盯着她。
“当年董卿蓝在狱中自尽,原本安排的火刑也就不了了之了。”怀芳镜解释道:“本来就是秘密审理的案子,主审官也想尽早结案,因此在蒲先生看过尸体之后,审判镇打算直接火化。”
涅狄凝神问:“但是?”
“但是最近,审判镇查到当年负责火化他尸体的几个狱卒,”怀芳镜眸中露出一丝锋锐,“董家人贿赂过他们,说是想在火化前把尸体换出来,由他们自家人带回祠堂安葬。”
“……”
“董家是晁都的经商大户,董卿蓝出事之后生意也做不下去了,于是举家搬迁,现在在辽州隐居。这回审判镇派人找到他们家去暗访数月,终于把那盒骨灰找了出来。”怀芳镜说着,指了指左边那个盒子,“嫣将军给你偷出来了。”
涅狄的脸皱成苦瓜状,又问:“那右边那盒是什么?”
怀芳镜说:“是审判镇以前保留的那份骨灰,一块儿查了吧,也好看看董卿蓝的替死鬼是谁。”
涅狄不耐:“火刑本来就是为了驱散魂魄而存在的,烧了都快八年了,能有多少东西留下来?”
怀芳镜耐心地说:“只有超度火才能完全驱散魂魄,死囚可没那个待遇。董家人当时处于风口浪尖,不敢私自举办法事,会有些残魂留下来的。”
涅狄心中一阵烦恶:“搞人骨灰种事只有蒲瑾才干得出来。”
怀芳镜笑着纠正,“审判镇查这骨灰,是总督下的令,而你查这骨灰,是嫣将军的意思。”
涅狄很难受地问:“为什么你还能笑得出来啊?”
怀芳镜说:“我又不是出于私心才参与的,我很公正。”
“……”涅狄愤愤不平地盯着她。
原来蒲瑾跟袁重国已经谈过了,重审董卿蓝案和无面计划,都走了正常的流程交给审判镇——虽说袁重国是不大乐意。
涅狄吸了口气,“所以现在管我们的,到底是嫣将军,还是你叔父?”
怀芳镜说:“这里我离家之前,叔父只交代了一句话,凡事听嫣将军安排。”
涅狄问:“那蒲瑾现在是什么情况?他们仨可都是同级别的大佬啊。”
怀芳镜说:“知道他们是大佬,你就少过问了嘛。”
涅狄好不耐烦,“我靠,嫣将军叫你来当说客,你就这点水平?”
怀芳镜阴阳怪气地说:“我是看你就是个心地纯良的研究者,好像不值得我劝说。”
“切!”涅狄胸中气血翻涌,往椅子上一靠,一条腿踹在桌子上,“大道理谁都会讲,但我也不是头脑发热的小孩儿。嫣将军以为凭我对那案子的执念就可以拿捏我,可谁不知道她跟总督的那点过节?”
怀芳镜加重咬字:“那是一点儿过节吗?”
涅狄也变得语重心长,掏心掏肺地说:“这事如果真是为了大义,大丈夫责无旁贷,死而后已!可要是搞成了晁都内部对立,到时候敌人没找出来,咱们自己先打一场内战,有什么意思呢?”
怀芳镜冷冷地说:“你想躲?没发现吗?内战早就是在所难免的了,完成无面计划的一定是高层,夜柏府和轩辕塔不睦只是让事情更加复杂化而已。你必须有先有立场才能做事,摇摆不定的只能害人害己。”
涅狄声明:“我没想躲!你这话说的太难听了吧?”
“你没想,你是想要事情‘合法’化。”怀芳镜眼神凉薄,“法是总督定的,所以不会有那么好的事了。”
涅狄焦躁不已,“你这人可真丧。”
怀芳镜道:“因为童年,已经结束了。”
“……”涅狄难受。
夜柏府掌握的天赐军,是晁都的精锐之师,这是女帝时代留下来的传统部队,但发展到最近二十年,天赐军的壮大让袁重国心里很不爽。再加上有人刻意布局,佞臣小人在轩辕塔扇风点火,以至于袁重国对这一支以“窃国”发家贵族武装越发忌惮。
八十年代早期,夜柏嫣的父亲在晁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威严、力量、兵权一样不缺,而且还是个实干家。之后就出了许多变故,有人谣传说夜柏老将军蓄意造反夺塔,一个月之内,老将军暴病身亡!夜柏嫣的大哥世袭了爵位。
但当时,天赐军虎符已经被收进轩辕塔了,袁重国在老将军身死之前就给她大哥定下了一个钦差的任务,让他南下巡视各州。结果,纪州大都护弹劾夜柏嫣的大哥,说他行为僭越,干涉当地署衙决策。
回到轩辕塔,蓄势待发的人们继续给夜柏嫣大哥穿小鞋,都是些不三不四的理由。总督以安抚这些人为借口,迟迟不移交天赐军兵符。夜柏大哥年轻气盛,受不了这屈辱,直接辞官卸任,带着一家老小离开瀞和城隐居去了!
家族重担,积攒几代的仇怨,尽数落在了年仅二十二岁的夜柏嫣的身上。她花了六年的时间将天赐军重新整编,其间袁重国对其编制删了又变变了又删,愣是给她整成一盘散沙!时至今日,天赐军的规模只有她父亲全盛时期的一半不到。
“我知道嫣将军很难。”涅狄低低地说:“可蒲瑾毕竟……”
怀芳镜笑问:“冰清玉洁?”
涅狄转过一双死鱼眼盯着她。
怀芳镜哂笑,满带嘲讽。
涅狄没有躲闪,深吸一口气,再无奈地吐出来。
是啊,搞科研的,总是不愿意陷入政治斗争的污泥中。涅狄说不清蒲瑾是因为爱才趟这趟浑水,还是因为对无面计划的责任。但既然怀芳镜这么讲,涅狄反省自己,是他自欺欺人,假清高,格局不够了。
“骨灰已送到。”怀芳镜站起来,施施然离开,“新年快乐。”
涅狄哽着一口气,听到房门开合的声音,渐渐的泄掉了浑身力气。只见两个骨灰盒静静地躺在案上,仿佛一个盛满回忆的黑洞,他知道一旦打开,便会放出地府中蛰伏的恶鬼,再也无法回头了。
涅狄想起十几年前的那些除夕雪夜,董卿蓝是个工作狂,每年都只在家匆匆吃过一顿年饭就赶回来工作。而涅狄是孤儿,从纪州独孤园来的,便留在璇玑台陪董卿蓝一起加班。一大一小两人掌灯夜谈,满地的术式仿佛藏着浩瀚的宇宙。
那个画面在脑中闪过,涅狄心一横,将其粉碎,彻底清扫出去。
天明过后,星历九百九十四年的太阳照常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