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讲。”始皇帝回过神来,目光炯炯地盯着李斯。
李斯深深吸了一口气,大声陈词:“自周平王时期起,诸侯互相征伐,天下战乱不止。至周元王时,各地豪杰崛起,历经数百年光阴,天下几乎没有一日安宁。”
“当天下黎民在荒野中哀嚎之际,那些所谓的神仙、神龙身在何处?此为一问!”
始皇帝没有立即表态。
周平王即周幽王的长子宜臼。周幽王宠爱褒姒,昏庸无道,废黜了王后申后及其太子宜臼。申后的父亲,申国国君申侯因此发动军队,联同缯国与犬戎攻打周王室,最终导致周幽王遇害。
随后,申、鲁、许等国拥立周幽王废黜的太子宜臼为周天子,即周平王,并因犬戎威胁过大,周平王决定迁都洛邑,开启了“东周”时代。
东迁之后,周王室失去了大片领土和人口,天子地位衰微,仅剩下洛邑一城,甚至不及一个诸侯强大,不再具备任何权威。
由此,天下一百四十多个诸侯国之间的征战不断,这一阶段被称为春秋时期;而到了三家分晋时,各方势力纷纷角逐,争夺天下霸权,进入了战国时期。
李斯挺直腰板,继续道:“天下饱受战火摧残已久,始皇帝凭借卓越才智与坚定毅力,矢志不渝,终统一六国,终结乱世。鉴于新国家初建,百废待兴,因而召集天下修行者、方士为其所用,造福万民。”
“此时此刻,那些神仙、神龙又在何处?此为第二问!”
始皇帝脸色微变。
他广召修行者、方士,为自己炼制长生不老之药,无论被认为是贪婪还是权力欲望,其初衷确实是希望大秦王朝能够万世传承,天下太平。
然而结果却被方士们欺骗,成为世人嘲笑的对象。
李斯此刻情绪激昂:“然而现如今,始皇帝决心清除祸乱根源,大规模搜捕天下方士。偏偏在这个时候,却传出云梦有仙人神兽,琅琊有神仙神蛟的消息。这其中究竟是何缘故?”
“再者,始皇帝亲临琅琊,长久干旱的琅琊竟然突降甘霖,即便这只是偶然事件,琅琊民众应感恩戴德的是始皇帝,而非去膜拜什么神仙神蛟。这又是何故?”
他语调激越:“以上三个问题,不知又有谁能给出答案?”
始皇帝面露沉思之色。
坦率而言,他并不认为琅琊降雨与自己有关,因为他从未真正相信过自己肩负天命的说法。
他是一位极度自信的帝王,比起周天子还需借助自己是上天长子的身份,宣称天下子民都是上天之子,作为长子管理众兄弟乃是天经地义,以此来巩固自己的共主地位。
始皇帝并不需要这样的借口!
他深知,实现六国统一,是自己耗尽三十年心血,时刻不敢松懈,加上大秦百万士兵舍生忘死的努力,共同铸就的伟大功业,与所谓天命并无关联。
把功劳归咎于天命,是对自身以及那些英勇牺牲将士的不公!
然而,李斯的话确有道理!"
在天下黎民困苦之时,不见神仙神龙现世。自己渴望得到长生之药,
这两位人物无疑就是扶苏与蒙恬,如今他们面容上已刻下了风餐露宿的印记,二人均已卸下华丽的官服,仅着寻常衣物。
此刻,他们都已沦为戴罪之人!
相较于蒙恬,扶苏的状态稍好些,而蒙恬的颈部则已添上了槛车留下的累累伤痕。
一个月前,他们自云梦山疾驰而归,一路策马狂奔,仅用一个月时间,就从云梦县抵达琅琊,行程将近两千余里,堪称神速。
殊不知,甫一见到始皇,迎来的第一句话,竟是如此锥心之言!
两人谨慎地看向始皇,发现始皇手中紧握的竹简,心中顿时明朗。
按照始皇先前的旨意,他们才得以从白泥渡渡过沂水,尽管路况泥泞不堪,但由于急于觐见始皇,他们仅耗时半个时辰。
然而,依照朝见君王的礼仪,还需沐浴熏香,为此又花费了半个时辰。
与此同时,他们与王平派遣的信使同行,当他们在沐浴熏香之际,王平的奏折想必已被始皇审阅完毕。
然而,正人君子行事磊落,他们所做的事情并无任何可隐瞒之处。
两人伏地请罪道:“微臣甘愿领死罪!”
“罢了。”始皇悠悠地开了口,声音中透露出一丝感慨,仿佛来自遥远的时空。
始皇的目光复杂地落在身穿单衣的两人身上,缓缓道:“你们可知,昨日琅琊县有仙人将白蛇化为蛟龙,随后又令那灵蛟降下雨水,解除了琅琊县的旱灾么?”
扶苏与蒙恬听闻此事均感愕然,互相对视一眼,扶苏犹豫着回应:“微臣对此事并不知情。”
这话确实是实情,这一路上,他们作为戴罪之人,扶苏被囚禁在槛车内,蒙恬则被限制在轻车上,虽有亲兵伴随左右,但却不准与他们交谈。
未料刚一回京,就听闻这样的奇闻。
仙人化蛟,灵蛟降雨?
是真是假?
尽管他们如今已承认世间确有仙人的存在,也曾亲眼目睹过天人现世,但由于早先的方士事件,他们坚信眼见为实。
“微臣不知此事真伪,据微臣所学,即便是灵蛟,也只能操控云雾,降雨却是龙族之能。”扶苏诚恳地答道。
“不知真假?”始皇的声音略带沙哑,“你们不是曾在云梦山见过仙人么?”
扶苏心头再次震动,他不明所以,为何始皇甫一相见,便连续抛出这般诛心之语。
尽管始皇向来对自己并不亲近,但这与厌恶之间,仍有显着差别。
无论如何,自己终究是长子!与其说是始皇对自己不喜,倒不如说他在疼爱之余,更多了一份深深的警戒。
而此刻,始皇对自己这个儿子的态度,却透出一种遥不可及的冷漠。
“启禀始皇,臣与公子在云梦山所遇并非仙人,而是,天人!”蒙恬机敏地察觉到始皇对公子扶苏态度的微妙变化,连忙插话解释。
“哦,天人?”始皇嘴角勾勒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蒙恬硬着头皮继续讲述:“正是天人!那位驾虹而行的天人!”
“臣首次遇见他时,他正在山中向万物生灵传道。再次相遇,他已传授一只青猿武艺,我曾与那青猿交手,一招之内便败下阵来!”
提及此事,蒙恬略显激动。始皇脸上仍旧挂着若有若无的笑容,又带着一丝感慨,低沉地说:“然后呢?”
“之后,天人乘虹而去,众生灵纷纷拜别。”蒙恬如实回答,忽然灵光一闪,“那天人遗留的天书中提到,他此行的目的地正是琅琊!”
扶苏亦是一惊,他突然醒悟过来:“如此说来,那在琅琊台化蛟的神仙,定是那位云梦山的天人无疑!”
两人皆喜形于色。
此前,他们担心天人前往琅琊,而始皇也正巧前往琅琊,万一二者发生冲突,该如何应对?
因此,即便身处困境,他们仍催促押解的军士快马加鞭,丝毫不顾自身安危。
如今看来,他们抵达的时间恰到好处,天人非但没有与始皇产生冲突,反而化身为蛟龙为琅琊县百姓解除旱灾!
琅琊县的百姓,同样是始皇的子民,既然天人愿意救助始皇的子民,也许也愿意为始皇炼制长生不老之丹?
想到此处,扶苏面露欣喜。
(
扶苏并未察觉,始皇此刻脸色已满是怒意,同时还掺杂着一丝失望。
他刚听完李斯的言论,便断定策划琅琊台灵蛟降雨之人,用心险恶。
没想到,扶苏竟主动承认琅琊台那位神仙,即是云梦山的天人。
这样一来,事情的始作俑者,无疑是扶苏本人!
始皇心中充盈着愤怒,又夹杂着一丝悲痛。
虽然他对扶苏的确不够喜欢,但扶苏毕竟是自己的儿子,而且是最有望接班的长子!
近年来,长生不老的梦想破灭,始皇自觉年岁已高,恐怕离去世的日子不远矣。
因此时常情绪失控,既有丹药副作用的影响,也有内心焦虑的原因。
幸好,即使自己寿命无多,太子扶苏却素有贤德之名,足以胜任下一任帝王。
然而他从未料到,在扶苏温文儒雅的外表下,隐藏的竟是一颗觊觎权位的野心!
吾儿啊,朕还能活几年?你才刚刚成年,连这点时间都不能等待吗?
至于扶苏并未身处琅琊,且琅琊之地与扶苏并无直接联系,他是如何策划此事——扶苏乃楚王之女所生,楚地遗老皆视其为芈姓后代。
而琅琊原先是齐地,后又归属越地,越国被楚国灭亡后,这里便成了楚地的一部分。
无论齐地还是楚地,其实并无太大区别,楚、齐两国自周朝以来就长期交好。两国间唯一的一次军事对峙发生在齐桓公时期,但也仅仅是各自在边境陈兵示威,最终被楚国使者的一席话化解。
此次事件还催生了一个成语,即“风马牛不相及”。
“风”在此处意指兴起、奋发,与后世所说的“雄起”含义相近,因此秦军在战场之上常常高喊“大风”。
楚使的意思是,齐国与楚国并无实质性的矛盾,两国都是大国,各自的图谋方向迥异。齐国意图向西削弱晋国,楚国则向东平定吴越。这就如同两头发情的牛马各自行走,相互之间并无交集。
从此以后,两国暗中结成了联盟,春秋时期共同削弱晋国,战国时期联手对抗秦国。楚国覆灭后,楚地的遗老逃往齐地也是常态。
扶苏全然不知始皇心中已将其视为动乱的根源,毕竟李斯两次近乎直指矛头的进谏,他全然不知情。
他恭敬地从怀中取出一只玉盒,小心翼翼地打开,从中捧出一本奇特的书籍:“始皇请看,此乃我们在天人居所所得的天书,书中除天人的留言外,还有命符、丹药、三术之法!”
“其中,丹术便是炼制丹药之法!”
他惋惜地补充道:“遗憾的是,其中的文字,臣未能参透。”
“但是,”他小心地继续说,“或许有方士能够解读。”
“你想让朕重新征召全天下的方士吗?”始皇声音冰冷地质问道。
扶苏一时愣住,始皇的反应完全出
当始皇帝幼年时期,也同样显得懵懂顽劣,因此他认为自己与他颇为相似,也许未来同样能成为一位雄才伟略的帝王!
“关于神仙之事,他现今仍坚信神仙方士是祸乱天下的根源!即使灵异神兽现于眼前,他也定会斥之为妖邪!
当前始皇帝已深陷偏执,对神仙之事全然不信。而扶苏谈论神仙话题,必遭始皇帝厌恶!
预料之中,扶苏会被贬谪为平民,而蒙恬则会被投入牢狱!
卫尉羯需负责守护行宫,接下来你将统率军队,前往琅琊台剿灭妖邪!
若能成功斩杀,你,便有可能成为始皇帝之后的新帝!
……
正当扶苏与蒙恬被囚禁在廷尉临时监狱之际,琅琊行宫中,始皇帝正襟危坐于案前,皱眉沉思。
眼前摆放着三样物品。
一是矗立在一丈之外的巨大石碑,其上赫然镌刻的五个大字令人触目惊心,使得始皇帝面色铁青。
二是案头上的一本书籍,虽未翻开,却静默无声地躺在那里。
三是几撮散落的药渣,仿佛一阵微风就能将其吹散。
始皇帝盯着这三样东西良久,却始终未动手,且已遣退了所有人,此刻脑海中思绪万千。
呼——
就在这时,一股清风悄然拂过。
然而四周窗户紧闭,风从何来?
始皇帝不禁有些惊讶,却见那部名为“天书”的书卷,忽然被风掀开一页,显露出其中晦涩难解的文字痕迹。
“此书,我倒要见识一下,它有何等资格被称为天书!”
始皇并未多加思索,冷哼一声,随手拿起书卷。
却浑然未觉,在肉眼难以察觉的虚空中,一丝天地之气微妙波动,仿佛有所感应,缓缓向东方飘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