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霖轻声说道:
“他说……你根本不懂他遭遇的一切,也不懂他的生活。
他和你,过的不是同一种人生。
你觉得轻而易举,理想应当的事情,对他来说却是千难万难。
这个世界,对他是不公平的。
他每天都活得很辛苦,他不奢求谁会去同情他。
但是希望,你们这些生活轻松的,不要太站着说话不腰疼。
如果你刚刚所说的那种情况真的可能发生,他绝对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事到如今,他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他不想伤害你们这些无辜的人,只恳求能够放他离开。
他必须结果掉剩下的那三个小畜生,否则他就算死了,也不会瞑目。”
苏霖说得很平静,像是在念一段没有感情的旁白。
但即便如此,这旁白里的内容,却还是让听到的人感到内心沉重。
苏艺昕听得愣住,她本能地想要反驳。
可看着面前这个男人,如此激动的姿态。
实在没有底气,去对他的话做出否认。
因为她要说的,终究只是她所认为的,是她主观的一种看法。
而对方此刻,却是真实得不能再真实的情感。
两相对比,她自己都觉得心虚。
不过心虚归心虚,原则问题苏艺昕还是不能退让的。
她沉默片刻后说道:
“也许你说得对,但我觉得事情应该不至于悲观到了这种程度。
我不知道你之前遭遇了什么,但我敢保证,那只是个别人的个别行为。
我希望你能够相信我,警方绝对是值得你信任的。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每个人都像你一样,遇到问题就采用这种极端做法。
那社会会变成什么样子?这个国家还会有秩序可言吗?”
男人沉默了,脸上浮现出惭愧的神色。
但是这种惭愧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他就摇了摇头,开始对着苏霖比划。
等他停下动作,苏霖说道:
“他只是个社会最底层的小人物,他也想为这个社会出一份力,让国家变得更好。
但他没有能力,他每天只是活着,就已经用尽全力了。
他能做的,就是不给社会和国家添麻烦。
他说,他除了没办法说话之外。
其实听力也非常不好。
像我们现在说话的声调大小,他只能隐隐约约听见一点。
只不过,他曾经费了很大的力气,自学了唇语。
通过看别人的口型,大致能明白七八分意思。
他说,你不知道一个又聋又哑的人,在这个钢铁城市里如何生活。
他必须每时每刻地保持警惕,躲避着各种可能的危险。
否则任何一个疏忽,都可能给别人带来麻烦,或者让自己面临麻烦。
这样的生活,他过了三十多年。
三十多年,一万多个日日夜夜。
很苦,特别苦。
中间一度产生过,想要轻生的念头。
他问,你知道后来,是什么支撑他一直走到现在的吗?”
苏霖就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完整且精准地传达着那个男人的话。
苏艺昕虽然感觉他确实可怜,但人和人之间实在没办法做到感同身受。
她理解不了对方的那种辛苦,于是只能猜测道:
“因为……爱情?”
这话一出,苏霖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那男人也是一愣,旋即笑了。
只不过是那种自嘲的笑。
苏霖看了看,说道:
“他说,请你不要开玩笑了。
像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有女人爱他?
他在年轻的时候,确实无数次憧憬过,也许奇迹真的会发生。
可事实证明,奇迹之所以是奇迹,就在于它的极度稀缺属性。
他等了二十余年,也没能等到爱神看自己一眼。
他很难过,但能够接受。
哪个女人不想过上好日子?
跟着他,除了受苦就不剩什么了。
不过,你说得倒也不完全错。
让他支撑到现在的,确实是爱,但不是爱情。”
顿了顿,苏霖长叹了一口气,补上了最后一句话。
“他说,他在二十岁那年准备轻生的时候,捡到了一个弃婴,是个女孩。”
听到这里,苏艺昕心里咯噔一下。
联想到之前那男人眼中的愤怒和仇恨,她大抵已经能够勾勒出,此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作为父亲,知道自己的女儿受到别人伤害,情绪再怎么愤怒都很正常。
更别说……这个女儿还不仅仅是女儿,更是他之后这十多年来生活下去的希望和念想。
苏艺昕这时候突然想起以前读过的一本书,那上面说:
<人生不如事常八九,快乐的时光,在生命中所占的比重是很小的。
但是为什么,人们还是一天天坚持着活下去呢?
答案或许,就在于念想这两个字。
生命本身,对这个世界是没什么意义的。
因为生命渺小,又太过脆弱。
宇宙连一颗星球的毁灭都毫不在意,怎么可能会关心你我的生死存亡?
而人一旦死后,生前所做的一切也就没了意义。
是非功过,全都带不走。
来的时候赤条条来,走的时候也赤条条走。
由此看来,人生也可以写作虚无。
如果没有念想的存在,生命便像无根的浮萍。
也许哪一个时刻倦了,便不想活了。
所以,普通人还是不要太效仿圣人之道。
圣人提倡对欲望的绝对克制。
但这条路对普通人来说,却潜藏着未知的危险。
清心寡欲后,人的念想就少了。
念想少了,和这个世界的联系就小了。
一旦发生什么承受不了的事,就很可能会自我毁灭。
因此,做欲望的奴隶也没什么,反正先好好活着再说。>
当时看到这些,苏艺昕只觉得是歪理邪说。
连带着将整本书,都一起扔到了垃圾桶里。
但她自己也没想到,会在若干年后,这样清晰地想起当年看到的这段话。
只是此情此景之下思索起来,这番话却从歪理邪说,变得颇有一番禅意了。
对一个人来说,如果把他唯一活下去的念想都剥夺了,那和杀了他,又有什么区别?
念及此,苏艺昕竟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那种劝他不要冲动的话,连她这个说出口的人,都觉得很苍白。
可是不说……又能怎么办呢?
职责所在,她也不能任由恶性事件继续发生。
于是她看了苏霖一眼,眼神询问道:
“你有没有好办法?”
苏霖挑眉道:
“你要我帮忙?”
苏艺昕催促道:
“废话!你要能摆平这件事儿,我请你吃饭。”
苏霖无语道:
“我吃不起饭啊,没劲。”
苏艺昕被怼了一下,立刻想发脾气,但忍住了,咬牙道:
“你就别墨迹了!情况紧急啊现在!
你让他乖乖把枪给我,跟我们回去。
之后你提什么要求,我都答应你,行不行?”
苏霖立刻拿起自己的手机,在她面前晃了晃,说道:
“录音了,人民警察,可不能赖账。”
苏艺昕无语道:
“你至不至于啊!我还能说话不算话不成?”
苏霖讥讽道:
“呵呵,就是因为次数太多了,所以才不得不防。”
“你!”
苏艺昕刚要反驳,突然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把话咽回去了,岔开话题道:
“赶紧吧!他现在真的很危险!”
苏霖嗯了一声,想了想,对着那男人同样开始打起了手语。
苏艺昕在旁边看的一脸茫然,完全不知道苏霖在表达些什么。
不过看对面男人的反应,似乎是让他感到十分惊讶的话。
二人你来我往,像结印一样,交流得很是快速。
苏艺昕看着二人几乎要带起残影的上手,感觉他俩现在的语速,恐怕比正常人说话还要快。
大概五分钟以后,苏霖率先停下了动作。
男人的表情,也变得严肃又平静了许多。
他最后做了几个动作,苏霖朝他微微点了点头。
下一刻,在苏艺昕震惊的目光下,男人将枪丢出了车外,随后双手抱头,蹲在了车里。
两个警察,立刻冲上去将他擒住。
而苏艺昕,则像看妖怪一样看着苏霖,好奇得不能再好奇地问道:
“还真做到了!你到底跟他说了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