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何要拜我为师?”方无衣坐在石凳上,居高临下看着台阶下的鱼歌。
鱼歌收起打扫庭院的笤帚,站在台阶下咬了咬嘴唇,认真道:“我这辈子学的本事,能护我周全的,也就只有我师父多年前教我的骑射。而前些日子逃脱追兵时用本已受了伤的手臂挽弓射箭,伤了经脉,以后竟连自己都护不住。所以想向先生学些本事傍身,还望先生成全!”
方寸先生见她说得恳切,沉默许久叹了口气,道:“你想学没错,可是这些东西大多是要看你是否有这个天资的。我姑且教你些皮毛,你自己回去琢磨,三天之后你过来,告诉我学到了什么。”
鱼歌闻言大喜,扔开扫帚满心雀跃地在院子里疯跑,临了开心地站回方寸先生跟前,拱手作礼向方寸先生道:“谢师父成全!”
方寸先生嘴角抽笑,站起身负着手转身回了茅屋里,关上了门。鱼歌站在庭中,一阵冷风过,卷落许多竹叶来,鱼歌复而拾起扫帚打扫地上的落叶。
长安城,东海王府中,苻坚坐起身来,看着屋外微风拂过树梢,想起近日来梦境里的种种,只觉脊背发凉。正想着,忽而听见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不久,忽然见消瘦憔悴了不少的苟云端着汤药自屋外转进来。苟云看着醒转的苻坚正看着自己,心头一惊,手里端着的汤药洒了一地,回过神来,喜得掩面而泣。
“云儿……”苻坚沙哑着嗓子喊道。
苟云闻声,掩口落泪只顾点头。苻坚笑了笑,朝苟云招手道:“你过来……”
苟云整顿衣裳,敛容起身,到了苻坚跟前,苻坚伸手抚摸着苟云头发,笑着说:“这些日子,劳你费心了……”苟云听见苻坚言语中欲言又止,低头不语,止不住摇头。苻坚笑了笑,看着屋外,许久,苟云开口道:“表兄才醒转过来,铁定是饿了,云儿去给表兄备些吃食来。”刚起身准备往外走,只听苻坚口中止不住颤抖,问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宫里的人不是鱼小妹?”
苟云顿住脚步,心头震颤,答:“云儿不知。”苻坚听见她如是说,手指攥紧被子,骨节发白。不久,只听苟继续说道:“云儿去禀告姨母表兄已醒转……让她不必担忧……”说完,径直走了出去。
一步步走在回廊之中,苟云想到当初与姨母入宫,远远得见苻生与“鱼小妹”散步,心下狐疑,只觉得不像,后来偷偷跑去与“鱼小妹”言语,愈发确定了心中所想。回府的路上,想起苻坚自小便喜欢鱼小妹,若知道宫中人不是她,定然会去将她接到身边来照料,那么一来,即便是苻坚曾许诺要娶她为妻,哪还能有她苟云的份。思来想去只不语,不曾想如今,他自己倒把这事翻了出来。
可是翻出来又何妨?鱼家满门被灭,鱼小妹即便是被人顶替入宫,无论她以何身份待在鱼府,都难逃一劫。这世上再无鱼小妹,她苟云,又何须忌惮些什么?
一步步向苟夫人房中走去,走近了,只听屋中发出茶杯摔在地上的声音,苟云刚想走进去,只听房中传来李威的声音,李威说:“苻法怕也是无心……何况苻坚吉人自有天相,你又何须为这些事介怀,伤了他们兄弟和气。”话毕,只听苟夫人低声啜泣道:“你说,若是我的坚儿醒不过来……那该如何是好?”
苟云闻声,只敛起裙裾走进屋去。苟夫人没想到苟云会贸然闯进来,急忙放开拽住李威的衣角。苟云进屋见到苟夫人失态,低头佯装不见,向苟夫人道:“姨母,表兄醒了。”
苟夫人抬手拭泪,向苟云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苟云退出去后,李威问:“就不去看看坚头?”
苟夫人答:“我如此失态的样子,被他看见了不好,待我整顿情绪再去见他。”说完,唤了随侍的女奴进来,为自己整顿衣裳。
另一边,鱼歌蹲在林子里手里拿着一支竹枝,听着林子里的鸟叫,心说:“我哪知道那鸟儿再说什么?”想着叹了口气,不由得气馁,见方无衣由远及近,鱼歌只端端正正坐在地上,学起鸟叫来。
“学不会吧?”方无衣走近,将手里的水壶递给鱼歌,问道。
鱼歌答:“学生愚昧,听不懂鸟语。”
方无衣也不怒,说道:“近水方知鱼性,近山才识鸟音,没个三年五载的积累,哪是你想学就学会,想听就能听懂的?”
鱼歌低头,玩弄着手里的竹枝,讷讷道:“学生愚钝……”
方无衣笑笑,说:“休说这些了,你学这些也无用,不如这样,我教你怎样学人说话,如何?”
鱼歌疑惑道:“学人说话?”难道我不是人不成?压住没问。
方无衣见她没点破,便也笑道:“男人、女人、老人、孩童,就声音而言,无论性别性格年龄,千个人便有千般不同,你若能学会怎么控制自己的声音,也算是一种本事。学会了这个,你在乱世之中,也算有一技傍身。”
鱼歌想了想,觉得方无衣所言极是,便点头道:“还望先生多做指教。”
方无衣见她应允,嘴角扬起一抹笑意,说:“好!那明日你就下山去采买东西!”
鱼歌反应不过来,“啊?”了一声,回过神来时,方寸先生早已飘然不见。
翌日下山,鱼歌身着粗麻布衣裳头戴斗笠下山去,只见山下有兵士拿着自己的画像向百姓盘查,心底只觉得奇怪。借着向老乡讨水喝的空档,鱼歌问道:“老伯,那画上的人是犯了什么罪,竟惹得官爷们如此盘查?”
那老叟斜了一眼远处的官兵,低声道:“只听是通缉的要犯,我们这些平民百姓哪里晓得是什么事?”鱼歌想起之前刺向右肩的一箭,想起方寸先生说“如今的大秦改年更张,早已不是当初的大秦”,并叮嘱自己不许用自己之前的名字……可是她未婚的夫君是大秦的太子,她的挚友是秦国的贵胄,她的父亲是皇帝的亲信……她鱼歌是犯了什么罪,须得人派人来取她性命?
“如今的大秦……早已不是当初的大秦……”她不在的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正发愣间,只见一群官兵向自己走来,忽而眼前一黑,有人扯着自己的衣袖一路奔逃,到了一座破屋之中。
歇下身定睛一看,只见方寸先生满脸怒气盯着自己。鱼歌木木道:“师父……”
方寸先生别过头去不理她,半晌才怒道:“你是不想活了么?”
“我……”鱼歌着急,垂下泪来,止不住颤抖,问道:“大秦……到底发生了什么?”
方无衣叹了口气,对她说:“先回去吧。”说着拉着鱼歌欲走,见她不动,想起鱼家的那些事情,想起师兄从前的叮嘱,不由得又叹了口气。
入夜,长安城中,苟夫人归去不久,苻坚诏来小厮,询问近来发生了哪些事情,小厮说完近况,支支吾吾说起“鱼家满门被灭”时,苟云端着汤药走进屋来,呵斥着打断小厮让他出去。当她走近将药汤放好,正准备开口说什么时,苻坚满面怒气打翻了汤药,盯着她眼睛说:“你一个闺阁女子,尚未出阁便频频出现在男子房中,男女授受不亲,这样的道理你都不懂吗?”
苟云愣怔,边拾起被苻坚打翻的汤碗边冷笑道:“男女授受不亲?你昏迷不醒时怎不说男女授受不亲?你去找鱼小妹的时候怎不说男女授受不亲?你醒了,不须得我照顾了,就说起男女授受不亲了?就责怪我不守闺阁礼数了?苻坚,你怎能如此对我?”说完,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过了不一会儿,府中的女奴把汤药送了进来,苻坚愣怔,想起对苟云的种种,想起自己伐邓羌之前曾说过要娶她为妻,不爱仍是辜负。到底是自己过于自私了。要不要挑明了说,说了会如何,不说又会如何……
云儿从来都是温吞的性子,现如今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这中间是发生了什么?
苻坚想着,叫住准备出去的女奴,开口道:“云儿身边,近来可发生了什么事?”
女奴顿住,说:“家主有所不知,前些日子前线传来消息,似是说苟将军战死了……”
苻坚一愣,许久说:“你退下罢。”思前想后,到底现在不是该挑明说这话的时候。
苟云伏在窗外听见这话,想起苻坚尚昏迷时,她正在院子为苻坚煎药,忽然有女奴过来说老夫人有请,到了时苟夫人已是哭的脸都花了,见了她时急忙忙从位置上走下来拉住她说:“你自小在我身边长大,我待你只如我亲生的女儿般,往后你在这王府里,只当做自己家就好……”话未说完,又嘤嘤地哭了起来。苟云不明白何意,只跟着哭,边哭边说:“云儿明白,只是姨母怎么突然想起了说这个?”
苟夫人闻言,向后招招手,只见一个鹤发老叟走了过来,见到苟云时,才喊了一声“女郎”便止不住流泪跪下,苟云见状先是一惊,继而急忙上前去扶起老叟,问:“这是……”
老叟起身抹了抹眼泪,向苟云拘礼道:“奴是将军府上的人,不知女郎还记得老朽否?”
苟云也抹了抹泪,看向老叟,隐约记起他是苟家府上的家奴,于是道:“我离家时年纪尚小,许多事不记得了,但还记得老翁,老翁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老叟闻言,叹了口气,接着道:“依将军曾经的话,将军戎马一生,战死沙场也算是死得其所。前些日子沙场上有人来报说没了将军踪影,遍寻不到只怕是凶多吉少。寻了半月之后,才有人来报说是寻到了将军尸骨,见到时若非将军随身的物件已认不出了……”
苟云闻言,跌坐在地上,脸色煞白,许久才道:“我随你回去料理后事。”说完转身走了出去,一路到了角廊处,苟云再忍不住蹲下身哭出声来。料理完后事,苟云思前想后,苟家已然破败,如今能依附的,也仅只苟夫人一人。于是当即打点行装,一路返回了京城。苟夫人见她时,她已哭成了泪人,但苟夫人对她能自行回来的那份惊讶,她无论如何也不敢忘。
她离京前,苟夫人说:“往后你在这王府里,只当自己家就好。”而十多年前的邺城,当父亲把她托付给苟夫人时,苟夫人亦曾说过一模一样的话。可是那、这些年她是怎么过过来的?比起鱼小妹,比起梁怀玉,比起那许许多多的闺阁女子,就算是幼时,姨母连头发都不愿为她梳过。如今回来,若还是一如当初那般无所作为,只怕自己这一生,便也如此了。
“云儿父母虽亡,但时时不敢忘姨母这些年的养育教导之恩。这些年来,姨母一直将云儿当做亲生女儿般,云儿若不回来姨母跟前尽孝,只怕爹爹泉下有知,也会怪罪云儿……”她回来时,在苟夫人面前如是说,虽然颠倒不一,至少苟夫人许她留了下来。而怎样才能在这王府站稳脚跟,能依靠的,唯有东海王府家主——苻坚。
她要做他的妻。无论他出伐邓羌时说要娶她的话是有心还是无意,她都要做他的王妃,这样她才能站稳脚跟,才能有所图谋。从前她不争不抢不怨不怒,既然她从前那副把喜怒哀乐都咽下的温顺的样子他不喜欢,那么不如就像鱼小妹像梁怀玉一样把喜怒哀乐都表现出来。无论如何,她要做他的妻!
约莫过了半月,苻坚修养得宜,令家丁收拾物事,要私底下去祭奠鱼家英灵。而另一边,鱼歌自从山下回来之后,总是心事重重心不在焉的样子。方寸先生看她心里,便整肃对她说:“我教了你半月有余,该教的都交与你了,也不知你学了多少。看你心心念念大秦的事不肯用心,既如此,你便下山去吧,我不送你。”说完,转身回了屋里。
鱼歌站在庭前,落叶裹风而下,落在脚边。鱼歌看着禁闭的门窗,向方无衣道:“弟子拜别师父!”重复三遍,无人应答。转身牵过扶桑,策马下山一路直奔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