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这马……就让她这样骑走了?”一旁的马奴跑过来,站在谢玄面前说。
谢玄笑了笑,说:“哪那么容易?”说着伸手要了马鞭,跃上自己的马儿,手牵鱼歌扔下的那匹老马的缰绳跟了上去。
鱼歌听见身后的马蹄声,勒马停住转过身来,看着谢玄牵着那匹老马跟了上来,到了跟前,谢玄把缰绳扔给鱼歌,说:“你的马还你,你身下那匹是我花重金买来的,哪是你这一匹破马就能换的?”
鱼歌闻言,从马背上一跃而下,把缰绳扔给谢玄。跃上那匹老马,看着谢玄。谢玄见她轻易就把枣红马给了自己,也不据理力争,心下狐疑又不好问,只牵着马往回走。
刚走不远,鱼歌骑在老马上打了声呼啸,扶桑忽然狂奔起来。谢玄本牵着马,来不及撒开手,连人带马被扶桑拖着在遛马场上疯跑起来,鱼歌大笑,策马上前去拦住扶桑,一跃跳到马背上,谢玄见自己被捉弄,满身狼狈,手上绾了几圈的绳子一时又解不开。鱼歌向他伸手,谢玄不接,几欲被甩到地上时终于还是扶住鱼歌的手越到马背上。
扶桑驮着两人在马场上撒欢地跑了好几圈,谢玄本怀着满腔的怒气无处撒,听着耳边风声呼啸,闻见风中若有若无的女儿香,忽然对这个满身胡人打扮的女子好奇起来。
谢玄在前,鱼歌在后,谢玄抢过鱼歌手中的缰绳策马,鱼歌无奈只得紧紧揪住谢玄衣服。谢玄看她手中没了缰绳一时慌乱的样子,起了捉弄的心思,专挑不好走的地方走,饶是一匹好马也不由得左右颠簸。
鱼歌知他捉弄自己,便双手环住在他腰上,谢玄哪遇到过这样胆大的女子,一时僵住。等扶桑回到马场自己的马儿前,谢玄勒马停住,一跃而下。鱼歌顺势扯下谢玄腰间的香囊。
谢玄看着她正欲发作,鱼歌晃了晃手里的香囊,说:“你要你花出去的银子就去找那盗马的小贼要,找我无用,扶桑认主,你是带不走的。”说着翻身上马,把手里的香囊扔还给谢玄。
谢玄接过香囊,在身后喊:“你的马不要了么?”
鱼歌说:“送你了。”
鱼歌骑马欲走,谢玄在身后问:“敢问女侠尊姓大名?”
鱼歌答:“张三!”说完,头也不回地骑上马往建康城赶去。
一路回到客栈,成衣铺也让人把做好的衣物送了过来。鱼歌换洗过后,付了客栈银子,准备骑着马一路到会稽去。出了门,又见到那个随身佩紫罗兰香囊的男子,男子策马上前,跟在鱼歌身后。一路过了二十四航,鱼歌策马回头,问:“你跟着我做什么?”
谢玄回建康与好友作别后,忽然又见到那匹枣红马,不由得骑马在近处看着,忽而见一个身着汉人衣服做世家男儿打扮的人跃上马,谢玄便策马跟了上来,见鱼歌回头叱问,才惊觉自己鬼使神差般跟了这么远。
谢玄面上微红,只辩解道:“我何曾有跟着你?”
鱼歌皱眉,觉得眼前这人无赖,便掏出荷包来,对着面前的人说:“你还想把这马要回去不成?你说,你花了多少银子,我从你手上买下来,你别再跟着我!”
谢玄一时像受了侮辱一般看着鱼歌,说:“你当我是什么,当我是叫花子不成?谁要你的钱!”说着手里的折扇挡开鱼歌掏出荷包欲掏钱的手。率先走了出去。
鱼歌觉得不可理喻,说:“你既不图马又不图钱,你跟着我做什么?”
谢玄不理她,率先策马走下桥去。身后跟着随行的仆从,仆从手上牵着鱼歌说“送”他的那匹马。
见他走鱼歌也不再纠缠,一路打听着往会稽赶去。她要赶在三月之前到会稽山去,她想看看《兰亭集序》是在怎样的情景下写出来的。想起其间流觞曲水,少长咸集的场景,鱼歌忍不住快马加鞭,直奔兰亭。
一路上与谢玄碰到了几次,两人才发现原是同路。酒馆再见,谢玄邀鱼歌对饮,两人对坐,放下酒樽,谢玄说:“看姑娘打扮,不似中原人士。”
鱼歌也不含糊,直言道:“我自秦地来!”
谢玄一听,不由得惊讶道:“秦地?秦晋两军对垒,姑娘是如何避过两军防守到了建康城内的?”
鱼歌说:“我有良驹,越过那小小的关山有何问题?”她怎么会告诉他,她是趁两军交战之时,越过关山偷偷跑过来的?
谢玄喃喃道:“也是。”继而问道,“姑娘打长安来建康,所为何事?”
鱼歌道:“我身居秦地,实为汉人。慕名士风流,故而前来。”说完向谢玄举杯,接着道,“这酒也喝了,话也问了,只是时至今日,张三仍然不知公子尊姓大名,实在有些惭愧!”
谢玄一惊,想这建康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他谢玄,原以为她知晓,却忘了她是胡人。才赶忙向对面拱手一拜,说:“我姓谢,单名‘玄’,字幼度。敢问姑娘芳名?”
“谢玄?”鱼歌边饮酒边在脑中搜索这人的信息,却没有一点印象,摇了摇头,说:“我姓名实为张三。”
谢玄不解,这实在不像一个姑娘家的名字!只讷讷道:“姑娘在家中,排名第三?”
鱼歌不好告诉她这是她胡诌的名字,又懒得杜撰个故事来敷衍他,便点了点头。谢玄许是因为猜对了兀自开心,对着对面道:“不如以后我叫你三姑娘吧!”
鱼歌艰难地把口中的酒咽下去,说:“也好。”心中还是暗自思忖,这谢家怎么听起来那么耳熟,而想到“未若柳絮因风起”一句,便问道:“谢道韫是你什么人?”
谢玄惊讶道:“姑娘怎知家姐名讳?”
家姐?她是你姐姐,那么你也一定认识谢安喽!思及此,只答道:“‘未若柳絮因风起’一句太妙,故而踏马前来,虽陌路,愿相识!”
谢玄听见‘虽陌路,愿相识’一句,念及秦地既能有女子说出这样的话来,笑道:“姑娘才高如此,家姐定然愿与姑娘相识。”
鱼歌笑,说:“还望谢兄引见!”
谢玄笑,说:“那是自然!”
两人没了嫌隙,一路结伴往会稽。到了谢家,谢玄引鱼歌入内,说是路上结识的朋友,谢玄让人给鱼歌安排了住处,又将扶桑和自己的马儿一起交给谢家最好的马奴打理。安排好一切后,谢玄说为鱼歌引见谢道韫。
鱼歌梳洗打扮好,出门来,谢玄站在院子里,不禁看得呆了。从未见过如此貌美而又温婉明丽的女子,明眸皓齿,云鬓花颜。仿佛之前她满身的英气都化作一汪春水,让人忍不住忘了她是从前秦那个不毛之地来的。
鱼歌上前来,笑着对谢玄说:“走吧!”
谢玄这才反应过来,对鱼歌说:“阿姊今日出门不在府中,我是来邀你骑马的。”
鱼歌一时为了难,说:“你等我回去换身装束。”
说完正欲转身却被谢玄一把抓住,说:“不用换!”
鱼歌转头看他,有些不解,问:“为何?”
谢玄只讷讷地吐出两个字,说:“好看。”
鱼歌看他呆呆的样子,不由得笑出声来,拂开谢玄抓住自己胳膊的手,说:“那我不换就是了。”
谢玄一时红了脸,说:“我带你到街上散散心。三月里的山阴城里可有不少好玩的东西。”鱼歌笑着应了,跟着谢玄出了门。
谢玄算得上是山阴城的名人,众人见谢玄带着一个称得上绝色的女子在街上闲逛,驻足停下看这对仿佛璧人般的男女。谢玄受不了这些人的指指点点,见到一处乐舞坊,便拉着鱼歌一路走了进去。
乐舞坊的主人见谢玄忙迎了上来,说:“谢公子可是有些时日没来我们这了,近来都忙些什么大事去了。”
谢玄提起这事就满肚子气,叔父谢安让他到桓温营中当差,谢玄只得去了一趟建康,只是军营里都是些粗人,让他郁闷得不轻。只看了看便策马回了山阴来。无视眼前的人,拉着鱼歌往里走去。
到了屋内,里边坐着的都是王家和谢家的公子,谢玄不顾众人目光拉着鱼歌坐下,自顾自饮了酒,众人看着他,王肃之说:“幼度就不打算向我们引见一下这位姑娘?我印象里,幼度似乎从未带过女郎到这儿来。”
谢玄饮完酒,心底有些不悦,说:“她与你们带过来的人不一样,她是……我在建康城结识的好友,你们称她三姑娘便是了。”
王肃之率先向鱼歌举起酒杯来,说:“在下王肃之,字幼恭,幸得结识三姑娘!”
鱼歌抬起酒杯回敬,说:“在下张三,能结识各位兄长实乃三生所幸!”
众人举起酒杯来,饮了一巡,不知眼前的三姑娘是建康哪一个张家的姑娘,也不好问,只各自闲话时不时与鱼歌搭上几句话来。谢玄看着台上舞姬起舞,忽然站起身来,说:“我这次去建康习得一首新的曲子,快让人拿纸笔来。”
乐舞坊随侍的小厮闻言,忙取了纸笔来,谢玄说:“我念,子猷兄为我写。”众人见谢玄哼唱出一首《山鬼》,待王徵之放下笔来,众人止不住大笑,说:“你直接让子猷为你写一篇《山鬼》便是,何苦念了半天。”
王徵之放下笔,问:“这是谁的曲子?”
谢玄说:“据说是从胡地传来的。”王徵之让人取了琴来,边轻声哼唱边弹了出来。鱼歌坐在一旁,止不住跟着清唱出声。
王徵之一曲终了,问:“三姑娘会唱这首曲子?”
鱼歌一时红了脸,胡诌道:“在建康听得多了,自然也就会哼唱一两句。”
王徵之坐到一旁,对鱼歌说:“也不知刚才我弹的曲子对不对,还望三姑娘指教。”谢玄看着鱼歌仿佛一脸为难,想到她那拿马鞭的手怎么会弹琴?刚想为鱼歌推辞,只见鱼歌款款起身,轻衫拂地,步履盈盈走到王徵之那床七弦琴面前,坐下后开始轻敲琴弦,边弹边唱王徵之方才唱的那首曲子。
清音之间,鱼歌只觉得恍惚,仿佛自己还身在邺城外的河边,还与苻家诸公子比赛骑射,还与众人饮酒鼓琴高唱此歌。只是现在,邺城何在?苻家诸公子何在?那些一同长大的公子女郎又何在?
一曲终了,众人见鱼歌弹唱间动了情,一一敛声屏气。鱼歌笑了笑,说:“不如借着子猷兄这良琴,我再为众人谱一支曲子。”
王徵之说:“请!”
鱼歌依着记忆里的曲子,鼓琴轻唱道:“子曰/礼尚往来/举案齐眉至鬓白/吾老人幼皆亲爱/扫径迎客****开/看我泱泱礼仪大国/君子有为德远播/江山错落人间星火/吐纳着千年壮阔/子曰礼尚往来/举案齐眉至鬓白/吾老人幼皆亲爱/扫径迎客****开/看我华夏礼仪之邦/仁义满怀爱无疆/山川叠嶂万千气象/孕一脉子孙炎黄/看我泱泱礼仪大国/君子有为德远播/江山错落/人间星火/吐纳着千年壮阔。”
这首《礼仪之邦》是曾经学校为她们举行成人礼晚会时学弟学妹们为她们舞蹈用的曲子。当时记下,也单曲循环过多次。记在心底,只为了写作用。这穿越了千年的琴音,鼓唱着千年后的曲子。千年的时光就仿佛白驹过隙般,在眼前一一掠过。鱼歌也说不清怎么会有这样的错觉。
王徵之边听着边用笔记下鱼歌所唱内容,众人看着鱼歌,让乐舞坊的教习伶人来学了这首曲子。临走时,鱼歌说:“这两首曲子用秦筝箫鼓衬之,更能显其气象。”伶人记下。鱼歌便随谢玄王徵之等人出了乐舞坊一一辞去。
出了门,王肃之打趣谢玄道:“怎么,要不要不惦记胡地的鱼小妹改而拜倒在我们三姑娘裙下?”
谢玄不语,许久才说:“鱼小妹是鱼小妹,三姑娘是三姑娘,我心里就惦记鱼小妹了,三姑娘与我是兄弟,别胡说!”说着看着王凝之挑开了话题,说:“叔平兄,我花重金从建康购得一匹好马,下次见了送你。”
王凝之闻言眼中惊喜,说:“这怎么过意得去?”
谢玄攀着王凝之肩膀说:“你我之间还用说这种生分的话?等着,下回见你我一定把马儿带上。”王凝之点头。
辞别众人,鱼歌有些奇怪,记忆中仿佛素未与谢玄谋面,怎么王肃之会说出让谢玄不要惦记‘鱼小妹’的话来?便问:“那个……问句不当问的……”
谢玄说:“但说无妨。”
鱼歌便满心忐忑地问道:“方才幼恭兄所说的鱼小妹是……”
谢玄说:“是我心中仰慕的奇女子。”
鱼歌忍不住笑出声,说:“怎么个‘奇’法?”
谢玄憋红了脸,说:“说了你也不会懂。走吧,我带你回去。”说着想像攀着王凝之肩膀那样攀着鱼歌回去,见她女儿装束,又把手收了回来。鱼歌在一旁问,说:“不知能让谢兄仰慕的‘奇女子’唤作何名?”
谢玄答:“鱼歌。”鱼歌闻言红了脸,忍住半天还是止不住笑出声来。一路走到谢家府邸前,谢玄见一乘软轿,便转过头对鱼歌说:“许是阿姊回来了。”说着一脸开心地引鱼歌入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