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太傅下葬后,随着难民数量逐渐增多,不仅雪城难以负荷,作为离战事更近的护城更是难以为继,訾尽欢便带领一众狻猊族弟子去往护城支援。
比起难民,护城更多的是伤兵,她们到来后,几乎不眠不休,却仍有许多救治不得的伤患。
有时候等訾尽欢赶到伤兵身边时,那人已经咽了气,可是她很清楚地知道,只要自己早到那么一刻,以她的医术是能救下那人的,可她终是无能为力。
之所以护城的伤兵越来越多是因为在战事开始的第三个月时,榕城失守,如今天盛国大军已与雪国将士在风城对峙,所以护城涌入了大量伤兵。
为了救助更多伤患,她忍痛做了决定,为那些伤兵划分等级,只救助更有希望活下来的人,不再对所有人实施救援。
做出这个决定时,她想起族长对她的教导,狻猊族以仁心立世,绝不放弃任何生灵,可如今她违背族规,带着族中弟子放弃了无数生命。
因为这个决定,的确让更多人活了下来,每日的死亡人数也在减少。
可是每当她停下,望向天空时,仿佛能看见那些逝去的人,那些原本可以活下来却被放弃的人,他们在天空露出临死时极为痛苦的表情。
没有人怪过她,整个雪国无人怪她,可越是如此,她就越是忘不了那些人面对死亡时的神情,在被死神笼罩前,死神会先将痛苦的种子种在每一个即将离开这个世界的人身上。
那些幽怨地哀嚎,永远地留在了她心里。
战事发起的第四个月,大雪依旧,天气越发严峻。
狻猊族最小的弟子,一个十岁的少年郎,带着满身的血迹来到护城。
小少年是族长收的最后一名弟子,那时族长已经多年未收关门弟子,但在晚年时却收了这名稚童,一直养在身边,整整五年。
“圣女。”
訾尽欢将口吐鲜血的小孩从马上抱下来:“瑞儿,你怎么了?”
“九灵带领新派若干人叛出我族,方师兄带人去了雪山诛杀叛徒,谁知九灵早就与陈国和天盛国勾结,与外敌里应外合,向我族人下蛊,噬心之蛊蚀骨噬心,族长拼死护下我和簪花姐姐,要我们将我族历代守护秘辛交到圣女手中,我和簪花姐姐半路失散。圣女,我族尽灭。”
訾尽欢抱着他毫无办法,噬心蛊发作过程缓慢,但九灵在原蛊的基础上加了一味药引,刺激蛊虫发作,要不是因为瑞儿天生难受蛊虫影响,他也撑不到现在。
瑞儿靠着意志坚持到此刻已是不易,他拼着最后一口气将族长的托付说出:“圣女,族长让你务必谨记,作为我族圣女,无论作何决定,都是对的。”
短短几个月,她已看到了太多死亡,本以为痛到麻木的心再次猛烈抽痛着。
“瑞儿!瑞儿!”她一遍遍喊着,却再也唤不醒他。
作为医者,一次又一次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原本鲜活的生命死在自己眼前却无能为力,她心痛到极点,也绝望到极点。
将瑞儿交托给其他人,訾尽欢决定动身去找簪花,蝉鸣她们要跟着,被她厉声呵斥:“我们都走了,城中百姓怎么办?”
三人哑口无言。
“蝉鸣,你医术最好,做事最有条理,我走后,你莫要像从前一样冒失,务必主持好大局,知道吗?”
稻收怯懦,卧雪年幼,如果簪花在的话,属她最稳重,最适合执掌全局,现下蝉鸣虽鲁莽,却是此刻唯一有资格掌控大局的人。
蝉鸣抹了把眼泪:“我知道了,圣女。”
稻收经过这么多事,比起从前喜欢躲在人后,渐渐勇敢起来,她说:“圣女,我会和大家一起,留在这里,你放心去找簪花吧。”
“好,找到簪花后,我们会尽快回来。”
临走前,她布置好城中防守,修书各处告知众人有外敌潜入,务必增加布防。
随后一人策马出城,沿着通往狻猊族的道路,一路寻找簪花的踪迹。
犹记得上一次与万俟君酌游览整个雪国风光时,到处都是生活喜悦的人,现如今却是饿殍满地,随处可见饿死累死的人,无人安置下葬,只能横尸荒野,任由鸟兽啃咬。
簪花身上带有狻猊族独有的气味,和她身上的药香味很像,对山中动物有一定的吸引力。
她只要循着野兽踪迹,便能轻易找到族人下落。
訾尽欢已经不眠不休地寻找,可当她在山洞看到那一幕时,却仍旧痛恨自己为什么总是晚一步。
那些陈国士兵衣衫凌乱,污言秽语,嬉笑打闹,而她的簪花正躺在草堆之间,望着上空,眼神空洞。
“又来个美人。”
“这个更漂亮。”
“哥几个今天真是艳福不浅。”
“美人,我们来了。”
……
訾尽欢双手握拳,嘴角因为愤怒不住地抽动着,眼神中那团怒火似是要杀光在场的所有人。
临行前,蝉鸣让她防身,特地送了把佩剑给她。
她不曾试过将惊尘剑法发挥到极致是什么样子,她只记得当她挥剑时,只想见到血,她只恨自己手中的剑一直太过干净。
她像个冷漠的女杀手,招式狠厉,挑断了那些人的手筋脚筋,对于负隅顽抗之人,稍一用力,就卸下了那人的整条胳膊。
直到那些人跪在地上痛苦求饶,她才收手。
她跑到簪花面前,只见到草堆上满地的血,她施针试图止血:“没事的,我来了,我能救你的。”
簪花空洞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光亮,她紧紧攥住訾尽欢的手:“圣女,求你,求你。”
“我什么都答应你,我会救你的,你会没事的。”
“帮我杀了他们!求你杀了他们!我要他们死!我要他们不得好死!”簪花痛苦地嘶喊着。
与她的嘶吼声一道传来的还有那些士兵们的求饶声:“饶命!饶命!”
“好,他们都得死!”
訾尽欢挥剑,手中利刃转过一圈后复又回到原处,她的剑招极快,那些人的伤口还没来得及渗血,她已重新握住剑柄。
那些人眼中满是恐惧,还没来得及有更多痛苦,剑尖已经穿喉而过,瞬间毙命。
鲜血喷涌而出,染湿了整个山洞,狭小的洞内满是血腥味,恶心到了极点。
簪花的血止不住,訾尽欢痛苦地按住她的腹部,试图阻止那个正在流逝的生命。
听到那些人死去的声音,簪花握住她的手,眼中噙满泪水:“谢谢圣女,谢谢圣女。”
“簪花,没事的,会没事的。”
“我知道我活不成了,我不怕死,只怕那些人还痛快地活着。”
“簪花……”訾尽欢紧紧抱着她。
簪花从口中抽出一根绳索,将族长托付给她的东西艰难取出,每一瞬都在消耗着她的生命,绳索的终端是一个极小的盒子,而盒子里是份地图。
她将东西交出:“圣女,族长说无论你做什么决定,都是对的。”
“我知道,我知道。”这是她第二次听到这句话,彼时早已泣不成声。
“当年我是有资格学习蛊毒之术的,是我不该一心向医,我应该学习下蛊,学习用毒,让那些伤害我们的人统统付出代价,我要他们生不如死,永不超生!”
被泪水覆盖的脸上满是狰狞,曾经那个有礼有节,最是注重礼仪的大家闺秀,眼神中再无半分温柔,有的全是恨意,是灭族之恨,是被凌辱之恨!
“圣女,方师兄诛杀叛徒九灵未归,我狻猊族这次怕是要亡族。”
“圣女,报仇!一定要报仇!”
“圣女,杀光他们!杀光他们!”
訾尽欢痛苦道:“好,我一定一定会复仇!”
听到这儿,簪花似是放心许多,她抽搐着,又说:“圣女,我已经不喜欢国主了。”
“我知道。”
“狻猊族人永世以圣女为尊,簪花永世以你为尊。”
说完这句,那只奋力握住她的手倏地垂落,面色比起原先的狰狞,平和了许多。
訾尽欢不知道自己除了不断喊她的名字还能做什么,她知道哭喊无法将死去的人唤回,可她的悲痛无处宣泄,她的心像是沉入了万年冰寒之地,身体随着彼时严寒的天气一起降温,降至零点,仿佛天生自带寒气般,生人勿近。
她将外袍脱下,穿在簪花身上,然后将人背起,带回护城。
蝉鸣最早看到她们回来,冲过来时,只接到一具冰冷的尸体,一个容色平静,只是再也不会开口说话的人。
“簪花……”
稻收第二个看到,她全身发冷,说不出话:“圣女……”
“簪花喜净,你们帮她收拾一下,切记不要让其他人动她。”
将人留下后,訾尽欢面无表情地朝前走,仿佛她的人生从来没有改变过。
入夜,处理完城中事宜,她才去为簪花守灵。
听见棺椁旁吵架的声音。
卧雪:“我要去杀了那些混蛋!”
蝉鸣:“你别冲动!”
稻收在哭。
卧雪:“我们家簪花可是大家闺秀,可她是被凌虐致死啊!”
都是医者,自然知道簪花死前经受了如何非人的折磨,所以更加心痛。
蝉鸣:“我当然知道,簪花知书达理,最重名节,她……”说到后面,几乎说不下去。
訾尽欢进门,看着棺椁中收拾得当的人,只说了一句:“伤害她的人,都已经死了。”
稻收扑到她怀里,紧紧抱着她,痛哭不止。
卧雪颤抖着双肩,放下执剑的手,也抱着她大哭。
蝉鸣站在对面,努力忍住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终是泪如决堤,被訾尽欢拉着拥在一起。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唯有落雪声,窸窸窣窣。
卧雪跪在棺椁前,自责:“我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还是在责怪她。”
蝉鸣:“是啊,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怎么会不了解她的性子?怎么能因为她喜欢国主而责骂她?”
稻收:“簪花一直喜欢得很小心,爱藏于心,未敢表露,她那么难过,我都没多陪陪她。”
卧雪:“小时候我就对她不好,总是嫌弃她读那些酸唧唧的诗词,可是其实我真的很喜欢她,喜欢她煮的汤,喜欢她做的衣裳,喜欢她一本正经,却总是被我们逗笑。”
蝉鸣:“小时候要不是有簪花替我们兜着,我们得挨族长多少骂!她一向文弱,我还总说她娇气,但我知道每次遇上事,她都会挡在我们身前,不许任何人欺负我们。”
稻收和簪花在一起的时间最长,早已哭得不成样子:“这些年,我和簪花一直在一起,是她鼓励我多些勇气,鼓励我和许严在一起,现在她不在了,我……我……”
卧雪拉住訾尽欢正向火盆扔纸钱的手,问:“圣女,你告诉我,簪花到底经历过什么?那些人……那些人是怎么害死她的?”
她们想要知道更多的细节,想要记住这段伤痛,总有一天,要为簪花讨回来。
三人看向訾尽欢,她停下手,想起那日冲进山洞时看见的场景,她只记得那些男人脸上淫笑的表情,他们正穿着衣服,在讨论着刚刚欺负过的女孩子。
他们说:“哥几个今天不亏,这小娘们带劲。”
“可不是,这皮肤白里透红,滑不溜丢。”
“就是不够骚。”
“要是伺候好哥几个,咱们还能留她多玩几天。”
“可惜,可惜。”
那些人叽叽喳喳的,谈天说地,訾尽欢不敢去想簪花经历过什么,那是她第一次觉得世界如此黑暗。
蝉鸣握住她的手腕,因为用力而生疼,将她从回忆中抽离,蝉鸣问:“圣女,你告诉我们,他们有几个人?都是什么人?是天盛国的人吗?”
“看盔甲的样式,是陈国人,像是外出巡视的小分队,一行七人。”
稻收:“陈国?为什么?我们和陈国素来无仇?为什么陈国要和天盛国勾结?”
“从地势上来说,雪国绝非天盛国出兵优选,此番天盛国出兵,必是和陈国达成某种协定,它们怕是想瓜分雪国。”
稻收:“圣女,这一仗我们能赢吗?”
卧雪:“圣女,我们是不是没有家了?”
蝉鸣:“圣女,我们还有办法吗?”
这段时间以来,訾尽欢变得越发沉稳,本是温柔的眼神中多了越来越多的杀意,她突然露出一抹阴冷的笑:“我就不该杀那几个人,我应该把他们捉回来,用刀将他们的肉一片片割下,让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