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客房时,訾尽欢正瘫倒在藤椅上,怀中放着瓜果盒,边吃边看话本子《三小姐与我二三事》,正看得津津有味,完全没注意到他回来。
他夺过话本子,粗略翻上几页,嗤之以鼻:“你现在都看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这要是让清古长老知道了,非罚你禁闭不可。”
“你还给我!”
万俟君酌不肯还给她,遂将书举过头顶,她想抢干脆站到躺椅上,伸手去够,眼见就要够到,他又使坏,将手后移,还嘲笑她:“不给不给,就不给,我这是在替清古长老管教你。”
“万俟君酌,你以为你是谁,凭什么管我?!”訾尽欢边说边继续伸手去够,一时没注意脚下踩空,差点跪到地上。
好在他眼疾手快,扔掉书,抱住了她,訾尽欢下意识拉住他的领口,等意识到时才发现自己整个人都到了他怀里,于是生气道:“快放我下来!”
“哦哦哦。”
他将人小心放回躺椅,她的身体暖暖的,即便离开了,还能觉察到那份暖意。
“把书还我!”她一向热衷于生气,生气时眼睛瞪得圆圆的,半分道理不讲,语气亦是那种命令式的调子。
自小簪花她们就会哄着她,所以才将她的性子养得这般肆无忌惮。
万俟君酌将书捡起来还给她,他以为她是因为自己抱了她才发脾气,很是气闷,便没有说话。
见他不说话,訾尽欢以为他真的因为自己看话本子而生气,自知理亏于是疲软起来:“这话本子里的故事似是在影射余家大夫人,所以我才想着看看,没有不务正业。”
仍觉气闷,便说:“喔,今天很晚了,早点休息,我睡地上。”
“你去找余老爷,就没问出点什么?”
“如你所言,余老爷身体不好,像是服过假死药的症状,听起来似是不知情况,不像与巫医同谋,还有一事,余老爷想过成全大夫人和那位琴师,是大夫人自己不愿离开余家。”
訾尽欢跟在他身后:“我原本想着去见大夫人,不过她不肯见客,我就回来了。”
“出了这种事,她不见客也很正常。”
“不就是喜欢了别人嘛?”
万俟君酌看她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将被子重重摔在地上,愠怒:“既已结为夫妇,便该恪守妇德,红杏出墙难不成还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不成?”
“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訾尽欢自知失言,着急解释,“她既喜欢了别人,便该先与大公子和离,和心爱之人堂堂正正在一起才是,红杏出墙总是不对。”
“明明喜欢别人,又放不下余家的荣华,什么都想要的人,只会一无所有!”
他明明说的是别人,可訾尽欢总觉得是在说她,因为她就是个很贪心的人,贪心自由,也贪心在他身边。
夜晚,两人翻来覆去都睡不着,在訾尽欢不知道第几次翻身后,万俟君酌终是忍不住说:“睡不着可以念清心咒。”
“喔。”
他没再说话,她也不说话,就这样莫名其妙地闹起了脾气。
不过在外人面前,两人还是一对相敬如宾的恩爱夫妻,次日余老爷向三小姐介绍他们:“从今天起君先生会暂时留下教你琴艺。”
“不要,我就要柳先生教我。”
柳先生正是余府原先请的那位琴师。
“柳先生不可能再回来教你,如果你要学弹琴,我就找人教你,如果你是要找柳先生,我告诉你,绝不可能!”
余三小姐豆蔻年华,正是爱发小姐脾气的时候,訾尽欢见这小姑娘盛气凌人的模样,说:“我家夫君琴弹得也很不错,要不三小姐先听听?”
“不要不要!”
余三小姐推她,万俟君酌从背后扶住,又发起脾气:“三小姐自重,既然你不愿意学,我也不想收这般顽劣的学生。”
訾尽欢拉了拉他的袖子:“她还小,慢慢教。”
余老爷表示歉意:“敏敏性子骄纵,还望公子海涵。”
这时,余家那位长媳出来,拉住余敏说:“小妹既想学琴,就好好学着,莫要再胡闹。”
她叫霍佳,霍家与余家是榕城有名的书香世家,世代交好,作为霍家三小姐,很早便嫁入余家主持中馈,生得端庄有礼,行事看着也是极为稳妥的模样,半点看不出是传言中那般放浪形骸之人。
“大嫂,我不要他教嘛。”
霍佳声音很温柔:“敏敏乖,莫要再胡闹。”
安抚完余敏,霍佳又对余老爷说:“爹爹自管忙其他事务,敏敏这儿儿媳会看着。”
“好吧。”
余老爷走后,万俟君酌坐下抚琴,余敏则不情不愿地坐在那儿,霍佳在另一边煮茶,动作娴熟,神情恬静。
“宫商角徵羽,虽只有五音,亦可变化世间万千曲调,琴音亦是心音,琴意亦可传达抚琴之人心意……”
万俟君酌弹得曲子向来大气磅礴,很少弹那些哀婉的曲调,不知为何,今日弹得竟是一曲哀乐。
余敏觉得很烦:“会弹不就好了,话真多!”
“好,那请余小姐弹奏一遍。”
余敏将手放在琴上,照着谱子,随意弹着,别说情志,她的琴音半点美感都没有,弹琴的手势也与初学者无异。
霍佳摇了摇头,无奈坐到她身边,握着她的手:“弹琴要有耐心,切忌心浮气躁。”
“大嫂,我要柳先生教嘛,你帮我去找他好不好?”
“敏敏,柳先生不会再来了。”
“我不要!”
余敏赌气离开,走了没几步,身后便扬起一曲更为哀伤的曲调,是霍佳在抚琴,她眼神木木的,空洞地看着前方,每个音符都透露出无限哀伤的心绪。
訾尽欢使了个眼色,万俟君酌便识趣离开,余敏脾气急,又是小孩子,耍起横来也是说走就走。
“霍小姐琴弹得真好!”待霍佳一曲奏罢,訾尽欢由衷赞叹。
“霍小姐?”
“我觉得可能你比较喜欢这个称呼。”
“姑娘聪明绝顶。”
“您说笑了。”
“像你们这样聪慧之人,又岂会缺少区区赶路的盘缠?你想知道什么就问吧。”
既然霍佳言明,訾尽欢便也不客气地问道:“我想知道巫医和贵府有什么关系?他缘何知道贵府诸多隐事?”
“老爷很信任他,时常向他求取长生法门,我一介妇人,与他并不熟。”
“听起来倒是没什么。”
“不过柳先生和他很熟,在巫医先生还没到榕城前,他们就认识了,是很好的朋友。”
“柳先生?”訾尽欢会意,“多谢。”
霍佳抿了口茶,温柔地看着她:“昔年伯牙子期高山流水觅知音,钟子期病故,伯牙破琴绝弦,世上知音难求,姑娘可有遇见过一个比你自己更了解自己的人?”
“比自己还要了解自己的人?”
“是啊,遇见他时,你们会有说不完的话,你不用害怕自己说错话,因为无论你说什么,他都恰好明白。”
訾尽欢脑海浮现出当年成亲第二日,便将有关圣女父母的秘密告知万俟君酌的事,这件事除了族长和族中长老,就连簪花她们都不知道,她却理所当然地说了出来,现在想想,都觉得很震惊。
“嗯,可是即便如此,人还是会有秘密。”訾尽欢垂着眼,有些难过,又问起她,“霍小姐是遇见了一个可以对他倾囊相告,毫无保留的人,对吗?”
“小的时候不懂,以为大家都是一样,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后来不知怎的,心中那口深不见底的潭水竟起了波澜,我的心开始悸动。”
“那个人是柳先生?”
“夫君不懂琴,重礼仪,有他在的地方,身为人妇,便不能抬头,不能入座,甚至不能笑,他好吃,我就习得一手好厨艺,榕城的夏天很燥热,我就站在他床边为他扇风,他好面子,我就事事顺着他,不敢有丝毫不顺他的意……其实这也没什么不好,我以为我可以这样过一生,即便相对无言也能相敬如宾。”
“但事与愿违了,对吗?”
“我十六岁时嫁入余家,三年无所出,夫君对我颇有微词,家中亦是想了不少办法,喂我喝了不少药,后来好不容易怀上孩子,又落了胎,我心中伤怀,只能抚琴慰藉,可是他非但不能体谅,还说我整日只会弹这些哀伤的曲调,是因如此才丢了孩子,就砸了那把我最爱的琴,其实我从未怪过他听不懂我的琴音,只是那是我嫁人后唯一的喜好,他竟也要毁了它。”
訾尽欢听来很是气愤,说:“如果是我,一定离开这样的男人。”
“我发脾气,家中人都劝我要有大家闺秀的样子,要我体谅他,说他是因着丧子之痛,才脾气暴躁,可丧子之人只有他吗?”
“那你没想过要离开他吗?”
“霍家和余家世代交好,我和他缔结姻缘,在长辈心中乃是一段良缘,他们只会劝我多体谅些,我想着罢了,就这样吧,可是断了的琴竟又重新回到了我身边。”
“是柳先生帮你修好了琴?”
“是啊,他是个爱琴之人,嗜琴如命,我那把又是一代名琴,他自是十分珍惜,便千辛万苦将琴修好还给了我。就是从那时起,我们无话不谈,我和他一下午说的话比我和夫君一辈子说的话还要多,那时我就知道我疯了,明知有违人伦,会被世人耻笑,我还是一股脑地陷进去,每天最大的期盼就是见到他。”
“听余老爷说他已经同意你和大公子和离,是你不愿意?”
“霍家不允许我做出离经叛道之事,我的父母兄长都不会同意我和柳先生在一起。”
“所以你们只能私会?”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承认我们是私下见过,但绝不是像坊间传言的那般不堪,我们见面,只是谈论琴道,切磋琴技。”
“我相信你。”
“谢谢。”
“不过我还是觉得夫妻不合适就不必勉强,身为女子也该选一个自己喜爱的人,如此一生才算值得,如果你需要,我愿意帮你,站在你旁边支持你,就像余三小姐一样。”
“敏敏她……”
“我昨夜闲来无事看了个话本子,其中的叙事是以第三人的口吻写出,今早我又瞧见余三小姐将写好的书稿给人,我想她这是在暗暗给自己的嫂嫂澄清,也是给她的嫂嫂鼓劲,她希望你能遵从本心。”
“我知道敏敏是为我好,可是……我不能拿柳先生的仕途作为赌注,雪国科考制度需要举荐,父亲说过要是我执意任性妄为,他便不会举荐柳先生参试。”
訾尽欢大为震惊:“竟有这种事!”
“家父在这榕城尚算有声望,举荐过的学子很多,我不希望因为我,让柳先生仕途受损。”
“这件事交给我解决。”
“你可以……那我阿爹……”
“科考制度是大事,非一家之言的小事,营私舞弊之事万万不得,我会请城守大人彻查到底,若是为真,自是不可姑息!”
霍佳没有说话,訾尽欢将话本子递给她:“魏城守清正爱民,我并不相信在他治下会出现背公循私之事,所以我认为这事多半是你父亲诓骗于你。霍小姐得闲时可以看看余小姐写的话本子,看看她对您的事作何想法,如果您做了决定,需要我的帮助,随时来找我。”
“多谢!”
訾尽欢匆匆回房后将霍家老爷有可能在举荐考生一事上徇私的事告知万俟君酌,让他写信给魏城守彻查此事。
“你不是也怀疑那是霍老爷在诓骗女儿?”
“话虽如此,但科考之事事关重大,当然要调查清楚。”
“你对这位霍小姐还挺上心。”
“是啊,你不觉得她很惨吗?在不懂事的年纪嫁给了不喜欢的人,懂事时爱上了不能爱的人,错过了那么久,总不能由着她错过一生。”
“我们和她素不相识,你就确信她说的都是真的?”
“人可以说谎,但我相信琴音不会。”
万俟君酌写完信,准备遣人将信送去城守府上,他整理着书信,装作不在意的样子:“阿梨这般上心,是因为想到了自己吗?”
“什么意思?”
“在不懂事的年纪嫁给不喜欢的人,等遇见喜欢之人时,为时已晚。”
“你想问什么?”
“阿梨应该知道。”
“我不知道。”她还穿着那件他缝补过的衣裳,此刻正摸着袖口处的那朵梨花。
万俟君酌知道她在嘴硬,本想就这么过去,没忍住还是问道:“你爱我吗?”
“我不要生娃娃……”
“我问的是阿梨爱我吗?没有要生娃娃。”
“我不能爱你。”
她的回答很奇怪,不是不爱,而是不能爱,他不懂:“不能是什么意思?”
“作为狻猊族圣女,此生不可生情。”
闻言,万俟君酌不禁冷笑:“不可生情?那你为什么要嫁给我?嫁给一个不能爱的人,痛苦一生吗?”
“嫁给你便是雪国夫人,作为雪国夫人,自然是要与国主一起,以百姓为重,不会拘于私情之上。”
“好一个以百姓为重,倒是我这个国主不懂事了。既是如此,阿梨此前与我说的,让我多说些动听的话,只是在戏弄我吗?”
“你多说些动听的话,我说不定就同意洞房之事。”她的脸红红的,眼神也不敢看他。
“无爱却愿意洞房?阿梨倒真是令我意想不到。”
“我少时不懂事,很多事做的不好,甚至有些任性胡为,以后会改的,会做称职的雪国夫人,如果君酌哥哥想要的话,阿梨也愿意为王室绵延子嗣,尽好妻子的本分。”
万俟君酌哑然失笑,冷哼:“本分?好一个本分。你刚才不是才说不愿生娃娃吗?”
“虽不愿,但却是不得不为之事。”
“不得不为之事?訾尽欢,倒是我逼迫了你不成?”
他走近的那两步,訾尽欢紧闭上眼睛,不敢看他,等她睁开眼睛时,只留下关门离去后那片残余的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