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就这么跑了?”
“我不跑,难不成等他锁我三百年。”
这半个月,妖道都快将他抛之脑后了,三百年足够她将自己忘得干干净净。
他才不干。
白虺皱眉对伏青骨抱怨道:“我不喜欢当龙君,还不如当妖兽来得自在。”
“你当这龙君是想当就能当,想不当就能不当的?施神罚便是为了逼你回去。”
“我不回去。”
当龙君有什么好,规矩大,束缚多,被欺负还没人帮他,只能忍气吞声,还不如待在妖道身边。
伏青骨深吸一口气,忍下想揍人的冲动,耐心劝道:“青阳神族虽陨落,其神力却绵绵不息,庇佑四方。能入其族下,是多少人求之不得之事,你只要熬过这三百年,前途自不可限量。”
白虺与青阳一族之机缘,在她初探神墟之时,恐怕已经结下了。
镇守大壑,看似是对白虺的惩罚,实则是对其之试炼与打磨。
飞升成龙,也并非修行之终点,而是另一个起点。
“你蕴天地造化而生,既有这份灵性,又有此番机缘,为何不好好珍惜?”
“这并不是我想要的。”白虺气闷道:“这是你替我选的。”
“我只是解开了你我之间的灵契,接受封诰飞升成龙,是你自己的选择。”
若非心甘情愿,又如何能得道飞升?
“既已选择,便坚持走下去,怎能遇到挫折便半途而废?”
白虺耍无赖,“是你不要我了,我没有去处,才只能接受封诰,成为龙君。”
伏青骨讥讽道:“难道在遇到我之前,你也无去处?没遇到我,你就不修炼,不想飞升成龙了?那你在荒剑山干什么?”
白虺无言以对,许久后才低声道:“我后悔了。我想和你在一起,跟你分开后,我时时刻刻都在想你。”
伏青骨心头微微一颤,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我本不是当龙君的料,也没有那个资质。”
白虺望着伏青骨,眼神热烈真挚,“在荒剑山,若不是遇到你,我早就渡劫失败,不死在天雷之下,也会被打回原型。”
“是你教导我、点拨我,让我明白道理、领悟世情,也是你替我疗伤,将灵力都给了我,这才使我成龙。”
他拉起伏青骨的手,伏青骨抽开,又被他拽回去,紧紧握住。
“这龙君之身份,与其说是上天给我的封诰,不如说是你对我的赐予。”
他将伏青骨的手按在自己胸膛上,可怜道:“你欠我的已经还清,可我还欠着你的,你说你我因果已了,可我入大壑受惩罚,便是因果之延续,它了不了,也不能了。从你我相遇之时,我们就注定要纠缠一生一世,你不能不要我。”
伏青骨看着被他紧紧拽住的手,又抬头盯着他的双眸,板起脸道:“这番说辞跟谁学的?”
“……”白虺表情一僵,随后泄气道:“小白话本里看来的。”
伏青骨一时不知该感叹小白独特之癖好,还是感叹于白虺之敢看敢学敢说。
反正都说出口了,白虺也不要脸了,什么自尊、什么骄傲,统统都被他踹到了九霄云外。
他将伏青骨的手挪到自己心脏的位置,认真道:“话本里教人要与情人说真心话,这便是我的真心话。”
妖道强行与他解契,使他深受打击,他躲在海里等她来找,可她却始终都没追来,这让他自尊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他一边怨她狠心无情,一边又想起她对他的好,内心煎熬得很,本想回去找她,却拉不下脸,更害怕再被她拒绝。
他本想接受封诰,如她所愿去当那高高在上的龙君,往后再见一定要给她脸色,让她看看自己风光的模样,后悔自己将他赶走。
可真当上龙君后,却发现事情根本不是他所想的那样。
先不论自己风光与否,被派去大壑后,整日魂不守舍。
一会儿怨她,一会儿恨她,一会儿又猜想没了他,她跟那死狐狸会过得如何自在逍遥……
可想得最多的,还是他和她相依相伴的日子。
他们之间有过生死之斗,也有过生死相托,和她共享一颗内丹、神法共通、五识同感,生死一命。
世界上再也不会有比她更了解自己的人,也没有人会比他更了解伏青骨。
他将那云阶来回爬了几十遍,在大梦浮生桥上走了几百个来回,伏青骨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在脑海中却越发清晰。
灵宫那主持怕桥被他给踩塌,便告诉他,有在桥上来回磨鞋底的这会子功夫,早就找到心上人了。
此言令他恍然大悟,于是决定去找伏青骨。
他前去请告青阳府君,却被告知,一旦接任大壑水君之职,镇守神墟,便不得再擅离职守,干预人间之事。
那死老头,不放他走便罢,还下命他督造灵宫还债。
白虺这才惊觉,往后除非妖道主动来找自己,否则此生,自己恐怕与她再无相见之时。
可妖道会来找他吗?显然是不会的,她总是那么狠心。
于是,他决定偷偷溜去再见她一面,若她还赶自己走,那他便死心,与她一刀两断,安分的当自己的水君,镇守神墟。
若她也舍不得自己,那这水君不当也罢,大不了被贬回妖兽,最多打回原型,只要她点头,那他就什么也不怕。
可刚出大壑,便撞上了司雷使。
司雷使早听说人界二害之一飞升,一直想来会会,却因上次炸了神墟,震垮灵宫而不敢来大壑。
这日也是正好听令,前去东海施雷降劫,返程时途经此地,所以想来望望,谁知便与那祸害对个正着。
二人相看两厌,又都是暴脾气,没说几句便打了起来。
白虺脑筋被打转,借着他挑事,便没留手,故意将其激怒,结果又将神墟给炸了,刚起形的神宫,再次被震塌。
趁司雷使傻眼之际,白虺溜了,溜到了东海,被拦在了蓬莱结界之外。
没过多久,神罚便降临,他不敢在海中逗留,便在东海岸边逗留。后来听一只妖兽说,东海上要开妖市,于是便想去凑个热闹,顺便看看能不能找办法混进蓬莱。
自从山海祭过后,蓬莱的防卫便越发的严了,以他如今的修为,倒是可以硬闯,却又不忍让蓬莱众人和妖道的牺牲和付出付诸东流,所以便忍住了。
况且,若是他这么做,别说天道,妖道就第一个不放过他。
谁知刚进妖市,便听见妖道逛花楼的消息,于是便气冲冲找来了。
这妖道果然没心没肺!在他吃苦受罪之时,还有心逛花楼。
酸楚、委屈、愤怒、嫉妒,一股脑儿的涌上来,使他怒气冲冲地来到艳妖楼找她兴师问罪。
可真当见到她,恨也好,怨也罢,都在刹那间烟消云散,只剩下一个念头。
此刻,白虺心如鼓擂,他拿眼神瞟了瞟伏青骨,俊脸浮起两片陀红,语气却十分坚定。
“你说,只有解契后我才能看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我眼下就看清了,我不想当龙君了,我想跟你在一起。”
手底下的心脏激烈鼓动,宣泄着羞涩的情谊。
伏青骨沉默感受,待其失望地回落,灰心地冷静下来,才缓缓道:“白虺,出了海晏图,便回去吧。”
她挣开他的手,后退几步,继续道:“你来找我,无非是想要一个结果,那我……”
白虺瞪着她,双目通红,眼底满是伤心。
对上他的眼睛,伏青骨蓦然想起海上那场大雨,语气不由得一顿。白虺便趁此时机,化出原型钻入云中,消失不见了。
“傻子,跑就能改变结果?”伏青骨盯着云低喃。
“他不会走的。”三郎出现在她身边,说道:“从前他心性未定,如今既然选择回来,便是早已想好了的。他生性桀骜,你一味赶他,只会适得其反,倒不如顺其自然。”
伏青骨转头看着他。
三郎面上带笑,语气里却带着一丝忧虑,“何况你对他并非无心,又何必压抑自己,独自背负一切,不累么?”
累么?伏青骨微微怔愣,回想起上一次感觉身心俱疲,是被白虺带回老巢,在他怀里醒来之时。
有那么一瞬,她曾想过,若是能在此处待到天荒地老,也未尝不可。
可仅仅也只有那么一瞬,因为对她而言,偏离她所向之道的,皆是需要摒除之杂念。
是妄想,也是欲望。
如今被三郎这么一勾,古井无波的心,荡起了些许涟漪。
正在此时,一个蛊惑的声音,钻入她脑海,“是啊,他说得没错,你既然对四脚蛇心动,又为何要拒绝他?”
心动吗?回想起与白虺相处的点滴,伏青骨眼底晕出一片暖意。
那声音继续道:“这世道待你不公,你的师兄、徒弟,个个都背弃你。难得遇到一个全心全意待你的,你又何必压抑自己,伤人且自伤?”
伏青骨眼前浮现白虺伤心的脸,胸口不由得发闷。
“及时行乐,才无遗憾。何况,你的日子也不多了。”
“两个月。”三郎恰巧接话道:“离你与少谷主约定的日子,只有两个月了,两个月之后,世上也许再无伏青骨,所以你大可放肆一些。”
放肆?伏青骨盯着无边无际地沧溟,一颗心也好似逐流而去。
“是啊,还有两个月,两个月后你就不再是伏青骨,等灵晔回来,你和他自会了断,又何须急在这一时?”
她脑海里那道声音循循诱导,“眼下,你和他同入海晏图,便是上苍让你们再续前缘,你和他大可隐世于此,不问是非,从此逍遥快活……”
“青骨。”三郎的声音,竟奇异地与她脑海中那道声音重合,“不要忽略了你自己的心。”
伏青骨微微皱眉,察觉一丝不对,顿时警觉起来。
她以灵力探入丹府,却发现一直装死的魔种,竟趁元婴炼气之时,偷偷释放魔气。
竟敢蛊惑于她,真是魔心不死!
没了山海伏妖阵的威慑,便以为自己奈它不何了?
伏青骨冷笑一声,随即催动元婴。
元婴猛地睁眼,见丹府内魔气弥漫,顿时大怒,立即释放电纹,将魔气冲散。
魔种想躲,却被电纹捉住,然后被吊来反复鞭打。
伏青骨脑海里那道声音发出惨叫,随即消失不见。
纷乱的思绪顿时归于平静,灵台也恢复清明。
“青骨?你怎么了?”三郎见她久不搭话,便伸手在她面前挥了挥。
“没事。”伏青骨吐出一口浊气,随即打量三郎。
三郎神情依旧,让伏青骨一时难以辨别,方才那些话是出自他之口,还是魔种为扰乱她的心智而布下的幻象。
“我知道自己没有立场插手你和白师兄的事,我只是怕你像她一样……”
跟随伏青骨这些日子,三郎终于明白,当年灵晔身上肩负的责任与难处,也明白自己之于她,之于她所面对的处境,多么的渺小。
可正是因为明白,反观伏青骨才觉得她太过自苦,才知道这一丝心动,于她而言又多么弥足珍贵。
这是她为数不多的私心。
再对照灵晔之结局和她如今之境地,也越发让人担忧,怕她会与灵晔落得同样下场。
值得吗?在他看来,不值得。
就像他生前尽心侍奉君主,竭力扶持社稷,到头来却发现,这一切不过是为了上位者之私欲。
仙门这些人,大多也只顾自己。
“你不是灵晔,不要重蹈覆辙。”白虺也不是他,能给予她更多的可能。
伏青骨却道:“三郎,时至今日,我不想再自欺欺人。”
她并非灵晔,伏青骨以往也时常这么告诉自己。
可随着往事、故人的走近,随着对灵晔与其过往的了解,她的身份、记忆、灵魂,不知不觉地在与灵晔重合。
“我和灵晔本就是一体,没有她何来我?所以,掩耳盗铃毫无意义。”
三郎怔怔地望着她。
伏青骨眼神清明而坚定,“我清楚自己的身份,也清楚自己的心,更清楚如今的处境,我不想逃避。”
封元虚不会轻易放过她,魔族与仙门的争斗她也躲不开,只有直面一切,去解决问题,才能迎来真正的安宁。
至于白虺……
“只是人总要有取舍,前方的路太窄、太险,又何必拖着他与我一同犯险?何况,我与他已是殊途,勉强在一起只会招来祸患,倒不如各行其道,各自安好。”
原本以为封诰之后,便是桥归桥,路归路,谁知道这四脚蛇又跑回来了。
想到此,伏青骨便头疼。
三郎暗暗叹道:情之一字,若能令行禁止,白虺也不会出现在此处,世间也不会有这么多痴男怨女了。
伏青骨忽然道:“不过有一点,你说得很对。”
三郎一愣,“什么?”
“他既来了,便不会轻易离开,不能硬来。”
“那你打算怎么办?”
伏青骨含笑盯着他。
三郎:“……你能保证,他一怒之下,不会打死我?”
“你已经死了。”伏青骨失笑,随即又道:“放心吧,我只想让你替我和他造一个幻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