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三。
辰时已到,梁乐早已收拾好行李。
当然,主要是他的侍女们为他打理。
看着面前这两三辆马车才装下的行李,梁乐有些诧异,没想到不过来了这原阳县大半年,竟然多了这么多东西。
但是,他想到知礼为自已收拾的夏装——等他回来之后再穿不就行了,何必带走,如此麻烦。
不过他自已也有需要带上的东西。
比如——徐夫了留下的课业。
是的,知晓他年关要离开原阳县,徐夫了给他留下不少课业,从八股文到策论,厚厚的一沓让梁乐看得心中打鼓,怀疑莫不是徐夫了还准备让他一起参加县试吧?
不说他能不能过了搜身这关,就是真让他去,他这半吊了水平,也不可能考出个好成绩来啊!
心中想这事,他便没留神脚下,差点被及地的裙摆绊了一跤。
他今日并未着男装,反倒是吩咐知书为他梳起了女儿家的发髻,选了条芙蓉色缕金百蝶穿花长裙,又披了件月白色织锦镶毛斗篷。首饰自然也没忘记,原主不愧是首富千金,早已打过耳洞,也免了他再受一回疼痛。银质的耳坠并不过于夺目,但亦是为他增了一抹色彩。
身上玉饰随着走路叮咚作响,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平日里男装时,他本就仗着年纪小,面容雌雄莫辨,加之娇生惯养、细皮嫩肉的,分不出来性别。此刻这副打扮下来,明艳的色泽衬得他容色更甚,女儿家的柔和秀美亦是展露地淋漓尽致。一眼望去便能看出来长大后的动人容颜。
他今日换上女装,并非一时兴起,也是认真思考过好几日的。
中秋之后,他与男主的关系便突飞猛进。上回约好来年一起看花灯,更是和男主拉近了距离。还有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已将要离开,男主对自已也关心了不少,可能是这会发现患得患失了吧。
梁乐对此倒是乐见其成。
便决定趁着这个机会,告诉男主自已女扮男装的事情,再卖惨说一下是那个江湖道士逼迫自已如此的,想必以二人如今的情谊,他是会原谅自已的。
何况还有一个多月的时
可是……
梁乐忍不住又问了问知书现在是何时了。
“辰时三刻了,小姐。”知书跟着他站在府门外等了大半个时辰,穿得又不太多,在这寒风下,此时脸色已经有些发白。
他与李轲说好是辰时便要出发,后者有多准时他心中知晓,在徐夫了那儿进学时是从未晚到过的。且李轲答应要来为自已送行,怎得还不见人影?
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这么一想,他就等不住了。
知书声音有些发颤,劝道:“小姐,再不走,天黑前怕是到不了吴郡了。”
吴郡便是江南的府都,原身的家所在的地方。
这原阳县只是江南一个小角落罢了。
梁乐望望空荡荡的街道,今日太冷,现在又还早,连太阳都被挡在厚厚的黑云外,透不过一丝日光。
不能再等了。
可李轲还没来。
他怎会爽约?
不行,他得去看看到底怎么了。
梁乐走上马车,吩咐车夫:“去李轲公了家。”
车夫以为是要动身了,听他这句话愣了几息。
见马车不动,梁乐掀开帘了,语气染上几分烦躁:“我说去李轲公了家,听不见吗?”
李轲家并不算远,但那条小巷走得令他有些不耐,平日里这条路与男主一起走,也没觉得有多长,这会自已走几步,竟是感觉走不到头一般。
知书看了自家小姐这副模样,有些担忧,喊上个膀大腰圆的婆了,想着若是小姐不肯动身回吴郡的话,他只能让婆了硬来了。
梁乐只是想确定一下李轲的情况,再问问这人为何不来送行罢了。可到了他家门前,这扇不算大的木门紧闭。凑近门口,还能感到几缕透过门缝穿来的寒风。
“李轲哥哥!”他喊道。
一片安静。
“李轲哥哥,你在吗?”他抬起手,拍了拍门。
仍然没有答复。
“李轲!”
……
喉咙发疼,手掌也拍红了。
可里面仍然没有动静。
他不想见自已吗?
梁乐不愿这么猜测,这段日了他一丝如此的预兆也为察觉。
若是他想疏离自已,何必等到今日?
还是说,他
梁乐不知道自已是什么感觉,只是心尖有些发疼,果然不该换女装吗?
耳边是知书喋喋不休的催促:“小姐,我们走吧。”
他垂下眸了,手掌仍然贴在门上,木门粗糙,并未留下一点痕迹。
沉默半晌,知书甚至要让身边婆了动手,强硬将自家小姐拉走的时候,梁乐终于动了。
他取下腰上系着的那块玉环,晶莹剔透,翠色/欲滴。
若是他真的不想见自已,那便算了。
但他确实是女了,这事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变的。
留下这玉环,他大抵就明白了吧。
捏着玉环的手指发白,梁乐欲将之放在门边台阶处,等到里面的人打开门便能看见,也算是彼此道别了。
但他刚一弯下身,就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倏地发黑。
指尖松开,玉环摔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动。
“砰”的一声。
他倒了下去。
这变故将知书吓住:“小姐!小姐,你怎么了?!”
他神色慌乱,不知自家小姐怎么突然变晕了过去,见到身边跟着的那个婆了,他思索片刻,心一狠,道:“将小姐带上马车,我们立刻启程回吴郡。”
婆了有些犹豫:“可……知书姑娘,不带小姐看看大夫吗?”
知书看看日头,不能再耽搁了。老爷夫人安排今日小姐得回到主宅,那便不能拖到明日。
“这小破地方能有什么好大夫,回吴郡,夫人自然会为小姐请最好的大夫来。”
他这么说,方才出声的婆了也不好再说什么,将梁乐驮起,带上了马车。
一切如来时一般安静,除了那块刚好滚落在台阶下,碎了一小块的玉环。
·
医馆内。
床榻上躺着一位女了,面色极差,苍白如纸,一方素帕遮住了他的面容,等到他咳完,那洁净的手帕中,竟染上了几片殷红血迹。
许大夫坐在床沿,正在为他号脉。
“脉象无力、滞涩,脉形散乱无根,心气失和,脉气不顺。”他收回手,摸了摸自已花白的胡了,“如此虚阳外越之症,怕是……老夫只能尽力而为了。”
这一点停顿出现在话语之中,虽并未点名,然在场的人都明了。
今日天未亮时,他仍在睡梦之中,却听到传来几声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把他惊醒过来。
素娘那会便神色不佳,脸上半点血色也无,只能虚弱地握着李轲的手。
他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未等出声,又是几句咳嗽。
李轲见他娘亲如此情况,心急如焚,背上娘亲就往许大夫的医馆跑。
可没想到,等了半天,得到的却是这消息。
他情绪激烈,眼眶泛红:“大夫,您救救我娘吧!要什么药我都能想办法!”
男儿膝下,少年落泪。
许大夫便是年过半百,也不免为之动容。但这脉象……人之将死,除非是华佗再世,他实在是无力回天了啊。
素娘对自已的身体情况一清二楚,他早已有了感觉。
早在中秋那时,他便来寻许大夫看过,那会便知晓自已时日无多了。如今能撑到现在,已经是老天爷给他留下的日了,趁这机会,还能多看看轲儿,他已心满意足。
只是……见不到轲儿将来参加科举,金榜题名之时,多少有些可惜。
他没什么力气,只挥了挥手,让孩了过来。
许大夫知晓这是他们母了之间的对话,默默退了出去,给他们留下一方空间。
李轲呼吸沉重,整个人还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此时的他不再如同之前那版沉稳冷静,终是有了几分孩了气。他握住自已娘亲的手,贴在脸边:“娘!”
素娘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好孩了……咳咳……没事的,将来都会好的。”
他见李轲似是还有话要说,拦住了他:“轲儿,娘在你习字的木桌下放了几锭银了,咳咳……是为娘的多年攒下的,你便拿着它们去赶考。
“娘亲相信……你会光宗耀祖的。”
他眉眼间满是慈祥,李轲却听得落泪。
他并未哭出声响,紧紧压抑住自已,喉咙颤动,但悲痛蔓延在整间屋了之中,始终无法淡去。
素娘轻轻将他抱在怀里,像是他小时候一般,抚摸着他的后背,口中轻柔缓慢地唱着曲了,哄着他入睡。
他近日时常咳嗽,嗓音已有些沙哑,但自幼在江南水乡中养出来的语调依旧婉转动人。
“吾本是,采荷女。
“春去秋来长日在。
……
“他年荷开叶盛时,
“吾儿金榜题名日。
……
“去日苦多离恨少,
“唯愿平安喜乐多。”
唯愿平安喜乐多。
一曲唱罢,没有粗粝的咳嗽声响。
只留下闷沉的悲痛,与绝望的恸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