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这一出,任惟寒实在摸不准梁帝的心思。
若说重视,他被弃置宫闱十几年,不见梁帝有过丝毫在意。
若说不重视,梁帝又让他入朝习事,全无动摇太子之位的意愿。
“太子殿下,外头风大,请先进去坐坐吧。”福公公是梁帝身边老人了,早已修成了个人精,他笑眯眯地站在风口,为任惟寒挡去凉风。
端的是毕恭毕敬,完全将自己放在了奴才的位置上,即使如今看来,福公公的权势远远大过他这个不受宠的皇子。
任惟寒看了一眼福公公,将心底的疑惑尽数压下去,语气也缓和亲切:“有劳公公了。”
不论如何,福公公对他也是一片善意,任惟寒自然不会驳了他的面子。
福公公老了,一笑眼皮就垮下来,将眼睛盖住,只余下两条细细的缝,他乐呵呵地与任惟寒推让:“殿下何需与奴才客气。”
这些年,宫里头明里暗里苛待任惟寒的奴才不少,但福公公绝对不是其中之一。
恰恰相反,在任惟寒的记忆中,福公公恐怕是他见过的最和蔼的人,他总是笑眯眯地,不动声色地拨开那些为难他的人。
秦贵妃不会放任一个孤苦无依的太子活着,特别是她还恰巧有一个颇受宠爱的适龄皇子。
无论是为了权势还是什么,任惟寒都该是一个死人,但他偏偏又还活着,占去了本该属于她儿子的位置。
好几次,任惟寒差点丧命的时候,都是福公公出手救下了他,叫他还能有今日的造化。
任惟寒垂下眼,然后对着福公公羞涩地笑笑,慢慢往椒房宫走去。
这是夏皇后生前居住的宫殿,夏皇后死后,梁帝彻底将任惟寒遗忘,也没有给他安排旁的住所,于是他一个人独自住在这儿。
门口没有守候的太监,大门紧闭着,全然没有迎接主人的意思,任惟寒熟视无睹,正欲自己上前叫门。
这种情况其实并不少见,他不受梁帝重视,母后遗留的宫女、太监都被代掌凤印的秦贵妃调走,留下的都是胡乱调来的宫人。
其中不乏收了秦贵妃的好处,刻意留下来为难他的人。
守门的太监便是其中之一,那时候任惟寒在学宫上完学回来,还得坐在宫门口,等着那些善心大发的宫女侍卫,给他开一道狭窄的缝隙,让他能够回宫。
眼看任惟寒的动作,福公公立刻觉出不妥,他抬手拦下任惟寒,笑着躬身:“殿下如何能做这些粗活。”
“还是让奴才来吧。”
说罢,也不等任惟寒推拒,自己上前将拂尘一甩,右手握住门环,轻叩起来。
当当当……
门环清脆的叩击声像一只跳动的鸟儿,拖长了尾巴飞过朱红的宫墙,为这沉闷的深宫添了一份生气。
“谁啊,又吵又闹的,不知道今天……啊,福……福公公,您怎么来了?”
门被拉开一条缝,一个太监的脑袋从里头探出来,眼中还带着些不耐烦。
但没想到敲门的竟然是总管太监福自乐,那小太监吓了一跳,“扑通”一下跪了下来,腿还在门槛上磕了一下,痛得他身形都歪了歪。
小太监顾不得腿上的剧痛,赶紧堆起笑脸:“给公公您问好,您今日怎么有空来了?”
可是因为疼痛而变形的脸还没恢复,硬扯出的笑脸顿时显得滑稽可笑起来。
但福公公没有笑,他冷下脸,厉声训斥道:“没心肝的东西,今日太子殿下回宫的大日子,你们也敢如此敷衍了事!”
“殿下不过离宫几月,竟然就给你们养出了一身懒骨头!”
任惟寒抬眼看着福公公的后背,他骂人的声音不大,但周身的气势却叫那耀武扬威的小太监浑身颤抖着,恨不得将自己的脸都埋进地里。
“福公公……奴才知错了……”
这头的动静太大,宫里其余人闻声过来,眼见福公公站在门前,立刻“哗啦啦”跪倒一片。
众人跪扶着,脊背都打着弯,似乎下一刻就要折断,明明白白地昭告着一个信息——他们是弱者。
任惟寒从未以这个视角看过那些人,从前对他横眉冷对的宫人,如同阴影、噩梦一般笼罩在他头顶上的宫人,现下却如同蝼蚁一般匍匐在他的眼前。
全新的视角再一次提醒着他,任惟寒转过头,打量着宫内的陈设,记忆中阴暗褪色的宫殿,竟然有了颜色。
天是蓝色的,花圃是绿色的,宫墙是红的,宫灯是金色的……
一切陌生而又熟悉,他看着记忆中,总是笼罩着黑雾,凶神恶煞的人,庞大的身躯缩小缩小,与地上趴跪的人重叠。
噩梦中的鬼影,居然只是一群卑微弱小的普通人。
任惟寒清楚的认识到,一切都与从前不同了。
“殿下,”福公公转过头,满脸堆笑,全不复人前的威严凌厉:“这奴才偷懒怠慢,您看该如何处置?”
空空的掌心忽然多出了什么东西,任惟寒抬起头,看着福公公笑得满是细纹的脸,忽然明白……那是梁帝给予的权力。
“抬起头来。”
福公公识趣地让开道,垂首站到一旁,宣告了这次的主角。
竟然是那个一文不值的软弱太子,人群小小的骚动了一下,很快归于平静。
但任谁都看得出来,这些人松了一口气。
福公公站在一旁,安静地观察着众人的神色,并未开口纠正什么。
任惟寒缓步上前,他看着小太监,眼中无波无澜,淡淡地开口:“抬起头,让我看看。”
第一遍,那小太监没听见福公公的允许,直直地跪在原地,不敢动弹,也不曾答话。
直到任惟寒不急不缓地重复了一遍,小太监瞟了一眼福公公,发觉他依旧没有表态,这才抬起头与任惟寒对视。
“你在本宫这里,待了多久了……”任惟寒没有被轻慢地歇斯底里,相反,他只是格外平静地询问。
“回……回殿下话,”那小太监不明所以,他偷看了一眼福公公,又转过头看着任惟寒:“奴才来椒房宫,已经十四年了……”
“居然十四年了吗?”
任惟寒语气平淡地叙述着事实,他抬起眼睛,眼中静流默默,偶尔溅起几朵水花:“十四年,都没能学会宫中的规矩。”
“福公公,按照宫规,要如何处置?”
一声问下,众人的心凉了半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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