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二年正月十五,北京紫禁城慈庆宫
千里之外的北京紫禁城。
直到亲自站在这面引来不少口舌的西洋镜前面,朱由检才终于明白了这件东西的不同之处。
镜子明晃晃的,二尺宽,六尺高,黄花梨做成的边框和底座,雕刻精美,看起来颇有气势。
虽然贵为大明皇帝,富有四海,可崇祯何曾如此清晰,如此纤毫毕现地见到过从头到脚的自己?
他不自觉地扭动了一下身体,心里满是惆怅,明明自己正当壮年,为何镜中人看起来却是如此沧桑和萎靡?
镜子里,又露出一个清丽女人的脸,她微微一笑,露出两个酒窝,还有几颗洁白的牙齿:
“皇上,是不是吓了一跳?
这面西洋镜刚刚抬进来安放在这里的时候,
妾身也是被唬得心里怦怦跳呢。”
朱由检强作镇静,其实他的面部肌肉已经僵硬:
“倒是可算一件宝物。
不过嘛,于江山社稷总是派不上什么用场。”
女人不理他的做作,伸手帮他理了理袍子上的褶皱,又正了正腰带,然后再看西洋镜,笑道:
“嗯,这下好多了。”
她意犹未尽,又转身面向朱由检,伸手到他的眉心不停地揉,又用指头肚把他的两条眉毛向鬓角使劲推,嘴里埋怨道:
“皇上,国事自然是重要,可也不用时时刻刻皱着眉头啊。
你看你,比我还小三岁呢,
这头发都有些花白了……“
朱由检就这样站着,任凭女人唠叨和温柔。
今年是崇祯十二年,朱由检二十九岁,女人三十二岁。
这女人是他的嫂子,被尊为“懿安皇后”的张嫣。
朱由检经常感叹命运的不公。
想当初,他的爷爷明神宗万历皇帝,在位足足四十八年,一辈子吃喝玩乐,动辄十年二十年不上朝,享尽了荣华富贵。
可是到了他父亲朱常洛这一代,却是命运多舛。
因为是普通宫女所生,朱常洛自小便不受万历皇帝的待见,被长期圈禁,吃了很多苦。
朱由校和朱由检作为朱常洛的儿子,日子过得更是生不如死。
最后,虽然朱常洛在东林党一系的支持下勉强即位,但由于身体不好,只做了一个月皇帝就死了。
大哥朱由校匆忙即位,他便是木匠皇帝天启。
天启的身体也不好,在位七年便死了。
张嫣是天启朝的皇后,倾国倾城,极为漂亮聪慧,对小叔子朱由检非常照顾。
那时朱由检年纪还小,被封为信王,还好一直未曾出京就藩。
后来,十七岁的朱由检能够兄终弟及,顺利继位,并且很快铲除阉党魏忠贤一派的势力,嫂子张嫣出力甚大。
所以,叔嫂之间的感情很深,由来已久,虽然朝野多有议论,但朱由检并不在意。
他不允许自己的周皇后和田贵妃参与政务,但遇到难事,却经常来找皇嫂张嫣商量一番。
今年这个年过得很不容易。
事实上,自从当上皇帝以后,他就没有过过一天安生日子,只是今年这个春节尤其窝火。
去年七月份,贼酋皇太极第五次发兵南侵,鞑子破青山关而入,然后一路向南横扫,直至山东腹地。
京畿告急,宣大总督卢象升战死,朱由检急调洪承畴,孙传庭率陕军精锐入援。
如今清兵终于在攻陷五十八座城池,俘虏四十多万人口之后,满载财物,缓缓而归。
明军不敢堵截,只能再次礼送出境。
北京城内的戒严这才解除。
张嫣拉着朱由检到软榻上坐了,给他斟了一杯参茶,笑道:
“年前到现在,都没见过皇上的面,
今日好不容易来了,却是一张绿脸,
怪难看的。
如今流贼已灭,鞑子也退了,
嫂子准备了几样小菜,皇上今日也喝杯酒,过个年。“
朱由检听她又提起鞑子,不由得怒上心头:
“我堂堂大明朝,子民过亿,幅员万里,
却让一个人口不过几十万的蛮夷小国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真真岂有此理!“
朱由检满脸通红,呼呼直喘,似乎肺都要被气炸了。
张嫣连忙伸手,轻抚他的前胸,细声细气劝道:
“诶呦皇上,你这气性咋越来越大了?
气大伤身,没有一点好处。“
说完拿起参茶,喂给朱由检喝,又道:
“鞑子的事,着急没用,须得慢慢筹划。
我听说皇上已经急调洪承畴和孙传庭进京,
此二人刚刚剿灭流贼,算是有些本事的。“
朱由检气哼哼道:
“哼哼!
朕已经任命洪承畴为蓟辽总督,给他两年时间,
料理干净关外的鞑子。
至于孙传庭那厮,完全不听招呼,朕已经将他下狱了。”
张嫣劝道:
“有本事的人,总是有些脾气的。
朝廷用人之际,下狱总是不太好。“
朱由检仍是不松口:
“此事不必再提,先关他一阵再说。”
张嫣站起身,走到朱由检身后,帮他按揉眉心。
朱由检脑袋靠在张嫣身上,心情渐渐平复下来,闭着眼睛问:
“瑞王送你西洋镜,所托何事?”
张嫣在朱由检的脸上捏了一下,笑道:
“皇上莫要说得如此难听!
这西洋镜是王妃刘氏托人送来的,算起来应该叫婶子的。
她说这些年汉中城被流贼围了好多回,
瑞王身体不好,一日三惊,
请求能够移藩江南。“
瑞王朱常浩为了移藩江南,委托王妃刘氏,从蓝采和手上购买西洋镜,已经是前年的事情了,由于这两年汉中不太平,流贼多次围城,所以,直到年前,这件礼物,才辗转送到张嫣居住的慈庆宫。
西洋镜与别的什么宝物不同,这东西个头太大,根本藏不住,此事很快就传开了。
周皇后和田贵妃过来参观以后,多次找朱由检哭诉,都想要这种能照清楚全身上下的西洋镜,朱由检则是云里雾里,一直不知所云。
直到今天见了实物,朱由检才弄明白女人们所要何物。
他皮笑肉不笑地哼哼道:
“移藩江南?
哼哼,想都不要想!
他们这些藩王,
只顾自己过逍遥日子,却不思为国效力,为朝廷分忧,
说不得,此次还得重重责罚瑞王,
以儆效尤!“
听他这么说,张嫣不高兴了,她把他的头往外一推,一屁股坐回到软榻上,脸色晴转多云,酒窝都看不见了:
“皇上何必如此苛刻!
瑞王的请求也说不上有多出格,
皇上不允便是,何必还要责罚。
这面西洋镜妾身也不要了,
皇上找来工匠把它切成几块,分给周皇后田贵妃她们几个便是!“
见皇嫂不高兴,朱由检反而笑了:
“既然是皇嫂求情,那就饶他这次,
不过斥骂一顿那是少不了的。
至于西洋镜,既然送来了,那就留在这里吧,
也只有皇嫂的容貌,才配得上这面大镜子,
周皇后她们嘛……“
说到这里,朱由检微微摇头:“其实用不着的。”
张嫣被他说得扑哧一笑,伸手在皇帝的身上胡乱锤了一拳,嗔道:
“皇上一贯呆头呆脑,
何时学会了油嘴滑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