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缓缓打开,“吱呀”的沉重声将这世间所有的声音都吞噬了,时间好像慢了下来。
“驾!”
这一声单调的旋律化解了所有的恐惧和无助,倪嘉泽身披戎甲胯战马,手中冷冽的长枪流淌着温热的血,身后的军队宛如腾云而来。
“倪将军,倪将军!”
那一刻所有人都被打上了一针强心剂,他们不再惶恐,不再畏惧,取而代之的是奔涌而来的欣喜与按耐不住的热泪。
“给我杀!”
长枪策马,残兵千骑,沙场碎衣。
局势被强势扭转了。
当倪嘉泽从陆知星身前经过时,她却背过身,抬手拭去脸上的鲜血,湿润的双眼里有欣慰、释然、骄傲、欢喜各种矛盾的情绪交集在一起。
城内外的叛军逐渐不敌,哀嚎声响彻了这座城池,一个个身躯倒下,夜空中平添了无数亡魂,他们无助混沌,迷茫畏惧,有些还不知自己已经战死。
叶观南心中十分悲痛,在他看来,谁都没错,历史的车轮是无数的骨血凝聚而成的,也许再下一个轮回,他会是推动历史的轱辘。
“师父,火势控制住了。”陌一小跑过来,“倪将军回来了,怎么你看着不是太高兴。”
“晚上回去念经。”
“念一宿的那种吗?”
“嗯。”
陌一捂着嘴巴,“呜,要念到嘴巴疼。”
叛军被控制住了,除了少部分投降的其他的全部被杀。倪嘉泽拿起帕子将脸上、身上以及长枪上的血全部擦拭干净,后将长枪往将士身上一丢,快步朝陆知星走去。
“师姐,我回来了。”
陆知星莞尔一笑,“回来便好。”
倪嘉泽从内袋里摸出一朵雪白的梨花,很奇怪,他身上的铁衣有多处破裂,但胸口这朵梨花依然鲜艳美丽。
“路上碰到一棵梨树,看见满头银白如雪,我才知道春天早已来了。”
这一夜,全城未眠。
城内外尸骸遍地,不少房屋被夷为平地,幸存者中有的帮忙掩埋尸体,有的寻找活口救治,大地疮痍,一片死气,战后的情形触目惊心,堆积成山的尸骸让人不禁泪目。
战争之下没有赢家。
别院内,一盏烛火在微凉的风中摇曳,月光落到门坎上就止步不前了,明明灭灭的客堂内坐着三个人,各执一角,门外传来的诵经声都盖不住沉重的心事。
叶观南站在门口,三个人卷起双腿,背靠墙壁而坐,黑夜给他们留下了模糊的影子。
“休战。”
陆知星的声音听上去十分疲惫却是下了不容置疑的决定,黑夜中无人应答,叶观南走上前去想点亮烛火,却听到陆见深说。
“别点灯,就这样。”
“将军,我们还剩多少座城池?”
一个铁甲铮亮的声音响了下,倪嘉泽挪动了下身体。
“算上达川,还五座。”
“弟弟,你怎么看?”
短时间的沉默,陆见深开口了。
“姐,新朝是个不堪托付的,你看那些饿死的,卖儿卖女的。”
“至少他们不是因我们而死!如果僵持下去死的不止是老百姓还有浴血奋战的将士!”
陆知星的声音略微有些激动。
“我不怕死!我愿意继续打!但绝不能和谈!”
倪嘉泽一拳打在墙面上,一声闷响后,最近的一扇窗户落了下来。
“我去谈,他们不过是要我的命,给他们就是。”
“师姐,军队在我手上,这事情上你必须听我的,我,不可能让你出面。”
相比陆知星平淡如水的口吻,倪嘉泽一字一字说得十分克制。
“小南,你进来,我想听你说。”
叶观南也挑了个角落坐下,空落落的正厅四个角都坐着人,这样疏离的距离,这样静的气氛,连呼吸都不敢用力。
“小南,你是跟随明善过来的,你是怎么认为的?”
叶观南将整个人都托付进了身后这堵木墙上,半躺下的那一瞬,既疲惫又舒服。
“有些事不是死了就了事,人来到这世间就是为了死,多简单,活下去才有意义。有些人活着是要成为回望,有些人活着是要赎罪,有些人活着只求解脱。很多事我们避不开,那是宿命,但无论我们身在高处还是深陷沼泽,我们总能决定自己的心。”
正厅又陷入了沉默,所有人借着黑夜审视了一遍自己的内心,过了好久只听陆知星说,“不能再打了,死太多人了。”
陆见深喟叹道,“不甘啊。”
“顺应天道吧,陆家的气数已尽。”
倪嘉泽开口道,“师姐,他们不会放过我们的。”
“我去和谈。”
“不行!”倪嘉泽果断拒绝,“我去,你不能去!”
“他们要的是我。”
“那老色鬼是我杀的,你是受我牵连。”
陆见深插嘴问道,“你们说什么?是不是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
倪嘉泽和陆知星同时说:“没有。”
窗外破晓,云朵镶上一道金色,灿烂又美好的一天开始了。四个人闭上眼好似进入了沉睡,其实各怀心思,即便沉沉欲睡,但总有一根神经吊着你。
经过一个晚上的时间,他们并没讨论出一个结果。
别院里、寺庙里、街上,坐着、站着、躺着的,除了死人,其余的不是假死就是假醒。
晌午过后,陆见深走到街上,他环顾着周遭的一切,眼里是藏不住的眷念。一场大战之后,幸存者几乎都跑光了,有几个带着家眷准备出城的看到陆见深后停下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陛下,我们要走了。”
“陛下保重。”
陆见深挥挥手,“走吧走吧。”
仅一天,原本喧哗兴盛的达川变成了一座空城,陆见深昂头看着天空,福至心灵地感慨了一句。
“原来这就是空。”
几日后,倪嘉泽换上一身修身的黑色锦袍,一头墨色的发丝被微风吹起,褪去军装,卸掉长枪,他的眼里熠熠生辉,变成了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走啦。”
“珍重。”
“照顾好自己。”
倪嘉泽翻上马,长鞭一挥,鲜衣怒马的少年带着一小支人马风驰电掣地出了城。
他将最精锐的部队留在了达川。
又过几日,叶观南突然感觉胸口一疼,陌一着急忙慌地从外面跑来,二话不说拉起叶观南往城外跑。
这次,叶观南在城外看到了那日的几个少年,他们全部战死了,胸口、背部都插着各种兵器,死时眼睛瞪得很大。
叶观南上前抚过他们的双眼,可无论试几次他们都不愿合眼。
这时,远处过来一支军队,几个人拉着一辆板车,板车上躺着一个胸口被射成筛子的少年。他穿了一身黑袍,血将木板染成了紫红色,衣服却保持着原来的颜色,少年的身侧坐着一个意念强大的灵魂,俯身正看着自己的尸身。
“走走走,让开。”
士兵拿刀指着叶观南,叶观南径直走到少年身侧,用手捂住他的眼睛,轻声道。
“走吧,走吧。”
坐在板车的灵魂摇了摇头,他不愿瞑目。
和所有死在达川城外的将士们一样,他们明明距离城门不过几公里,可魂魄偏就留在这最后的几公里,他们都不愿意瞑目。
“你走不走?”
一个士兵拿刀砍向叶观南的后背,叶观南用手接住了大刀,血顺着掌心流下来,他的眼神里没有悲喜,只淡淡地问。
“你们带着他的尸首要干嘛?”
“自然是挂在达川城门上让吴岳老贼日日夜夜看着!”
“不斩来使,他是来议和的。”
“呸……”
士兵吐了一口口水在倪嘉泽的尸身上,叶观南眼里怒火中烧,他握住大刀的手猛地一个翻转,刀片顺着士兵的耳朵擦过,血从空中飞过。
“我的耳朵!”
士兵捂着被卸下的耳朵大喊。
“要么滚,要么我把你们四肢卸了留一条命让你们回去!”
几个士兵被这身手镇住了,一个不怕死的提着大刀冲了过来,叶观南双指夹住刀锋,往后一推,刀锋从士兵的手臂上划过。
这个力度刚刚好,重一点手筋就要断了。
士兵们吓得落荒而逃,叶观南看向灵魂。
“承运兄走吧。”
灵魂点点头,“就地葬了吧,别让她看到我的样子。”
“怕是没办法答应你,若没见到你的尸身回去,她是无法相信,是生是死你总该给她一个准信。”
灵魂缓缓抬起手,张开手心,里面竟握着一根红绳。
那一日,阳光和熙,微风拂面,城外的梨花落了一地,如白雪裹素,百年树下有翠绿的野草正要冒头。
叶观南拖着板车走在达川的街道上,街道两边空空如也,车轮轧过青石路发出低低沉沉的哀鸣,偶然碰到几个僧人,他们皆停下来双手合十,低声吟唱。
终于,他们在一座别院门口停下,沿路走来倪嘉泽的尸身上铺满了梨花。叶观南踌躇不前,最后咬牙迈过门坎。
陆知星正站在一张桌案前写字,宣纸上是未写完的“平安”二字,见叶观南进来,她坚持画上最沉重的一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