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遍一遍的重复......
一遍一遍的轮回......
一遍一遍,一遍一遍......
从前世到今生,几十年一晃而过,一切都像梦一样。
噩梦总会有醒来的时候。
不知不觉之间,天便亮了。
天亮之后,便是新一天的开始。
每次从前一世那反复无休的梦境中醒过来之后,百里臻都会轻轻抬手,抹掉额头上层叠的汗水,手指间冰冷而潮湿的触感,告诉他,无论如何,现在,他还活着。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
总比一味地逃避要来得好。
有了这样的心态之后,百里臻能够逐渐逐渐地,从沉湎于回忆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他多少能在睡着之后,减少做梦的次数,提升睡眠质量。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却依然睡得并不踏实。再加上,天生的警觉性更是使他时不时,便会被身边细微的动静吵醒,尤其他常年在外奔波,这样的情况已是常态。
好在他自幼修习的功夫,并不像是普通人那样,需要他通过深入睡眠补充体力,但是,这种感觉还是不太舒服,就好像是在内耗自己一样。
他曾经以为,或许,这辈子,都将如此了。他甚至觉得,这是他重活一世所不得不背负的因果与代价。于是,他默默地,默默地,承担着这一切,并习惯了与这样的感觉同行。
谁曾想到还会有今天。
有多久,没有像现在这样,睡个好觉了呢?似乎,从重生之后,便没有这样的记忆了吧。
几乎不用任何思考,百里臻也知道,并且确信,这件事的原因,肯定和阿绫有关。只不过......
百里臻不曾想过,人与人的羁绊之间,竟然还有这样的影响,居然和睡眠还扯上千丝万缕的关系了。
他居然,在她的身边,会感到安心与放松,甚至会将自己紧绷的神经,也逐渐放松下来。
乍看起来,这事儿着实是有些不可思议的。毕竟,百里臻从不认为,这世界上会有人对他的人生进行丝毫的左右和干涉。
曾经,他是这样坚定地觉得的。
但是,如今仔细想来,好像这样也没什么问题呢。而且,有这样一个能干涉和左右他人生的人,也未必是件坏事啊。
同床共枕,是怎么样的一种亲密关系呢?严格意义上来说,它已经超越了普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将譬如安全、譬如软肋等,都坦然暴露在他人的面前,这是一种何等的信赖!
人啊,身体永远能比心理更加诚实地做出了应有的判断,不是吗?这种时候,无需多余的思考,无需过多的判断,直接交给身体,坦然顺从本能便好了。毕竟,当大脑都思考不出该当如何的时候,确实应该放权给身体的。
百里臻原是对这样的言论不屑一顾的,如今,亲身体会之后,却是一瞬之间变得深信不疑了。他承认,夜里边的那些所作所为,那一刻,他是有私心的,甚至如今再回想一下,还颇有点趁人之危的意思,实在是不够君子。他原是可以不让事情朝如今这样的方向发展,只不过,他最终在夜色的遮蔽下,几乎毫不犹豫地选择遵循本能而已。即便阿绫如今恨他怪他,他也无话可是。但是,很显然——
很多时候,只有理智,是远远不够的。人还需要些别的东西,才能向前迈出一步。
迈出那,至关重要的一步。别多想,别多动,就好了。
——比如上头。
阿绫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后,便有些失控地坐起身来,将被子连带着也一起掀了开来。这屋子里还算暖和,但是因为睡时穿着的中衣单薄,一旦掀起被子,内外温差还是有的。于是,在那一瞬之间,一股冷意便朝百里臻直面袭来,让他本就不迟钝的头脑变得更清醒了些。
这小姑娘,还真是的,也不考虑他身体状况一下的,好歹他也是个“身体不好”的人,怎么能直接就把他的被子给掀开来了。也是他给她长脸了,这小小一个人儿,就是有胆子欺负他,偏偏他又不舍得说些什么。
只不过,他算准了阿绫内心那错综复杂的纠结,知道她如今在为到底是她还是他的责任的问题,使这起“意外”最终发生而感到困惑,因而故意自己也装起了无辜与迷茫,让阿绫以为他同样是“蒙圈儿”的状态,把这一切的发生,都归为一个美丽的意外。
故事发生到这里,尚且还都在百里臻的预料之中。
可是——
是的,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可是”来了——这个小丫头在坐起来之后,那张明明有些冲动和愤怒的小脸蛋,居然在瞬间平静了下来......
平静了下来?!
百里臻觉得并不寻常。
她应该生气的,她甚至应该转过头来朝他质问、发脾气的,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问他到底做了什么。可是,和“应该”不同的是,她却是什么都没做,只是静静坐在那里,甚至,还开始平复起了自己的情绪。
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吧。
百里臻很想知道,此时此刻,她那颗神奇的小脑袋里,都在计算着什么。
是......在说服自己如何不要生气,然后像往常含糊事情的方式一般,和他假笑着插科打诨过去吗?
以这样的方式,保持与他之间表面上的和平。
在这一刻,百里臻忽然觉得,阿绫特别委屈。
她表面沉静的脸上,内里是一颗孤独而委屈的内心。
他是知道阿绫身份的内情的,因而更比常人明白、理解他。她隐藏地特别深,也特别苦。可她偏又性子耿直,脾气也有点倔,次次这般委曲求全已实属不易。而今,对于一个女孩子,竟然遇到这样的情况......
若是一般的闺阁女子,定是要一根白绫了断自己的性命的。
而他们这样的身份和他们之间的关系,本该保持在“君子之交淡如水”的程度的......
——听听,听听,这句话都被您给说歪了,睿王殿下【手动眼斜.jpg】!
此时此刻,本应该坚持自己立场、本觉得自己特别有道理的百里臻,不知道为什么,在看着阿绫沉静如水的侧脸时,竟然隐隐生出些许退意和悔意。他甚至有些疑惑,自己昨晚选择抱住她的那个时候,为什么没有一星半点的,考虑一下当时她的立场和心情,考虑一下倘若把她置于这样一种境地之下的时候,身为男子的表面身份和身为女子的真实身份两种身份交叠的难处。
是的,那个时候,他并没有想到这些。他当时只是粗浅地想,就这样放任自己的情绪,哪怕第二天被她责备也不要害怕,却未来得及考虑她的心情。向来考虑周全的他,居然......居然有朝一日,也会犯这样顾此失彼的错误。
......啊,他可真是,够糟糕的啊!
这么做,可真不是个爷们儿!
一瞬之间,未曾在预料之间出现的懊悔大过一切,快速弥漫在他的心头。他嘴唇张了张,试图想说出什么,来挽救一下这个他们俩都感到尴尬的局面。
可是,就好像在同时丧失了语言能力一般,他努力了一番,嘴巴张了又张,却是一个音节都未能从喉咙里吐露出来。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像,说什么都不对,说什么都不好。
甚至,这个时候就不该他说话,不该他彰显任何存在感。但凡他发出一丁点声音、显露一丁点态度,给阿绫增加了什么思考上的困扰的话,那就是他的错误。
他藏在衣袖下的手紧紧握成拳,恨恨地觉得自己实在是有些窝囊。
大抵人生之窘境也不过如此。
“殿下......”
却是,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耳畔边响起,将他从继续自责中解放了出来。
百里臻顺势微微抬起眼皮,便见方才还坐在床上,目光直视前方的阿绫转过头来。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怯怯懦懦的,好像是在为难,却又好像是在害羞,和平常那自信而张扬的声音截然不同。
“我好像......给殿下添麻烦了......”
这是阿绫的战术性道歉,没啥诚意那种,纯粹是这种场合下的本能反应。百里臻自然也能听出其中多少真情多少假意,只不过,她这样与预料之中完全不同的表现,越发让他迷惑了起来。
这......莫非是......“转移视线模糊焦点”法?
只见阿绫的眼皮轻轻耷拉下来,有些不安地看着被面儿上的图案。锦缎的被面上绣了张山河图,绣工整齐精细,被面映着清晨的阳光,微微有些光泽随着光线而闪动变化。而她的手指因为心中不安,开始有一下没一下地抠起了锦缎被面上的绣纹。
这种老式而古朴的被子,阿绫在小时候也盖过,那个时候,家里的被子还是母亲和外婆在休息日的时候一针一针缝好的。这种时候,阿绫就会在旁边仰着脸,好奇地看着缝被子的全过程,同时在心中暗自感叹,劳动妇女真是伟大。
与往被套里直接塞被里的现代时兴的被子不同,这种被子是由三部分组成的。被子的被面是一张锦缎画儿,上面多有吉祥的动物植物,或者山河图案,红的绿的紫的蓝的,色彩丰富。被面下面盖着的是瓷白的棉絮,一般是当年新产的长絮棉花,柔软而蓬松,有很好的保暖效果。被里则是亲肤又厚实的密织棉布,一般为纯白色,或者也有简单的条纹图案。当被面、棉花被和被里缝合在一起之后,一床厚厚的被子就成型了。
这种被子相较于在现代纺织业兴起之后流行的新式的被子,更加富贵华丽、强调做工、具有观赏性,富贵华丽之处就体现在缎面儿上,阿绫还记得自己小的时候,跟着外婆和母亲去市场赶集,就曾经去布庄里,专门选布扯布定做缎面。只不过,不可避免的,这样的被子也存在着体积较大、比较沉重、保暖性不如羽绒被等的缺点。
只不过嘛,如今她在古代,显然是没得选的,也只有这样的被子可以盖了,冬天的时候,因为为了保暖,被子里棉花会塞得特别厚实,常常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当然,好在她的出身还算不错,还能盖得起锦缎的被子,无需她亲自动手缝合被子,也不至于落到要去盖什么破被套破棉絮的悲惨境地。这么想想,她运气还挺好的呢。
阿绫的指甲修得干净整齐,这么抠着也不会挂丝。她一边抠着绣纹,一边还在想,唔,常有人说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可是翠微山庄显然不是如此。这翠微山庄果然是真正的财大气粗,不仅表面上待人接物有一套,实际的内里上也确实做得相当好。就比如看这被子便可窥知一二了,这做工是当真扎实的,被面上的绣花图案被她这么抠了几下,居然针脚还没松散,这可真是了不得,了不得。
了不得个头啊!
......诶,不对,她在干什么呢?
阿绫心中暗暗回神,想起正在处理中的棘手难题,而后小心翼翼地微微翻了翻眼皮,就看见那躺着的男人,正用无比犀利的眼神看着她。
嘤,超吓人的!
这么一看,便是看得阿绫心一颤,手一抖,“咔哧”一声,就使劲划在了绣花一旁的锦缎上。
因为她指甲修剪得个个圆润光泽,虽然这一下因惊吓而力道十足,但是好在那厚实的缎面纺织得密实,并没有被阿绫刮花分毫。
“这被子质量真好,翠微山庄还真是有钱。”阿绫为了转移视线和话题,便仔细看了看那厚实的缎面,赞叹道。顺便开始暗暗估算起来,这锦缎的针数。
百里臻:......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这丫头......又是正经不过三秒就开始插花,跑题跑到没边儿去了,惹得百里臻无语至极。
把他刚刚的懊悔赔给他啊喂,这种人一点都不值得!
“有你这么话说到一半的嘛。”百里臻眉头紧蹙,语气不悦地说道。
不是说“我好像......给殿下添麻烦了......”吗?倒是给他说说清楚啊,她到底是给他添了什么麻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