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代城武侯与司马谈并称为当年北境军营里的“双俊”——容貌、才智、家世都是一等一的俊。在军中便是这样,比起表面的年龄资历,实际的个人能力更受人推崇。二人虽年轻,又是世家子弟,但因为颇有作为,又爱护下属,所以,很得手下士兵们的拥护,也颇受上级的信任。
先代城武侯比司马谈稍长,二人以兄弟相称,从军之初,二人便互相约定,倘若谁先一步为国捐躯,那么就由另一个人来为对方报仇雪恨。他战亡后十年,司马谈在北境打下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胜,一举大振北境大军的军心和大汉上下的士气。这场胜利,不仅为先代城武侯报了血海深仇,也最终确立了司马谈在北境军中无可撼动的地位。在其班师回朝之后,元帝便擢其为镇北将军,统领北境数十万大军。
对于司马谈,晋穆寒与对自己父亲一般敬重。如果说,父亲是晋穆寒精神的支柱的话,那么司马谈就是他人生路上的引路人。这位大将军严慈相济、言传身教,将亡友的孩子一步步引入军中,最终,帮助他成长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司马谈对于晋穆寒、晋家之恩,深厚到无以言表,晋穆寒心怀感谢,却一直不知该如何回报。在将军夫人和小公子到军中之后,他便努力帮助这一家人,特别是当时大病初愈的小公子。
他想,父亲故去地早,没有为他留下旁的兄弟姐妹,他要好好照顾子长弟弟,像大将军当时帮助他一样,帮这个小少年尽早成为男子汉。
——骚年,你想多了......
可天不遂人愿,至其随将军夫人回京时,这个年至九岁的小少年,也不过是个半大孩子的模样,不仅体征上不及一般的男孩子,甚至喜好上也未曾如其父一般,倒像是司马家祖上的代代文人,一心只读圣贤书。看样子,这位子长弟弟似乎怎么养,都养不成个武将。
——你子长弟弟是个女娃......
这之后,因为无需再去耐心培养那个白净的小少年,晋穆寒在北境军中的生活又回到了四年前小少年没来时的样子,日常操练,偶尔出战,日复一日。
直至三年前,司马谈旧伤未愈突然病逝,他临危受命终于坐上父亲曾经期待的位置。再到如今,从他踏入北境军营起,整整一十四年过去。
这十四年,起起伏伏生生死死,有希望也有失望,有欢乐也有痛苦,但因为活着,也正因为活着,才能品尝欢乐感受痛苦,才能在濒临绝望的边缘抓住一线希望。
就比如今日,未曾想到,夕阳西下,青衣少年立于眼前,如昔年般笑着叫他:“寒哥。”
京中,故人来。
他比记忆中高了不少,却依然比之于同龄人显得娇弱。他的模样长得愈发精致,微微一笑,眉眼中尽是当年将军夫人的模样,温柔而美好。
“你长大了。”
晋穆寒看着八年未见的少年,竟突然变得笨嘴拙舌了起来。想来想去,半天只能吐出这么一句话。
阿绫听了,嘴角不受控制地抽了抽。
谁多年不见朋友,头一句话会说“你长大了”啊。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晋穆寒应该也就二十八吧,长她一轮不到,怎么跟个老父亲似的。
——寒哥心里苦,寒哥不想说......
因为只顾着腹诽,阿绫并没有注意到百里臻眼神中的波动。
“可不,我这八年长了些个子,倒是寒哥还与当年一样。”阿绫笑着打哈哈,心里还想要是不长个子她的人生就真玩儿完了,只不过她一点也不想就这个话题展开讨论,于是顺着说了一句之后,就将话题引到了百里臻身上,“寒哥,时候也不早了,麻烦你头前带路吧。今日为了赶路,一直没歇着,莫耽误了殿下喝药休息。”说罢,还朝百里臻看了一眼,他神色未变,并未对阿绫的说法表示不满。
百里臻身体不好,大汉路人皆知。
“是是,殿下和子长先休息休息,其余事情明日再说不迟。”晋穆寒点了点头,嘱咐手下的副将安置百里臻随行的车队马匹之后,便上马,亲自引着百里臻和阿绫去镇北将军府。
为表现舟车劳顿之态,体弱多病的睿王殿下和手无缚鸡之力的太史还是坐在马车上,在后面跟着晋穆寒。
以不快不慢的速度往东北走了约摸两刻钟后,马车停了下来。
阿绫下车,入目的便是“镇北将军府”的匾额。这座将军府面朝玉龙关背靠长阳雪山,颇有气吞山河之势。大抵,放眼整个大陆,也没有哪家的府邸,能修在这样的地理位置的。
不过,千万可别被这雄浑壮阔的外表所迷惑,镇北将军府内里可是个“小清新”。推门进去,只见满园江南风光,青砖黛瓦,田林屋舍,移步换景,设计巧妙。入了这府邸,便再想不起外面的雄关漫道、千里冰封,只满心感怀着昔年曾亲眼所见的秦淮柳树、江南花月。
这座将军府之所以如此设计,还要从大汉第一代镇北将军,北境大营的创立者,也就是当年与开国的太祖皇帝一起打江山的同胞兄弟昶王说起。与善计谋攻人心的太祖皇帝不同,这位昶王极会征战,他一生从戎,从未有败绩,在民间又有“战王”的美称。而太祖皇帝又有容人之度,在开国后对这位兄弟更加尊重,并嘱咐后世子孙善待这一系同胞,是以有了一时佳话。
按说,这么一位常胜将军应当毫无弱点了吧?不,昶王还真有弱点,他唯一的“弱点”,就是他的王妃。据说,当年还未成为昶王的这位少年武将,对王妃一见倾心,偏王妃出身江南的书香门第,家里不让她嫁给一个毛头小子。好在后来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昶王一番赤诚,终于感动了他的岳家,也俘获了佳人的芳心。自此,二人戎马相随,不离不弃。
据史书载,昶王常对身边将士们说,自己愧对妻子,因为当年要娶她,连累她一个大家闺秀随他背井离乡浪迹天涯,因为常在北边苦寒之地作战,天冷时这位自小在南方生长的王妃常常受不住,可因为怕丈夫为自己分心,一直咬牙隐瞒着没告诉她。他以自己的经历告诫将士们,要敬重家中的妻子,正因为有她们“保家”,他们这群军人士兵才能放心“卫国”。
“既能活,决不死。”
在北境大营的士兵们,入军第一课,便是当年昶王留下的这句话。这位“战王”告诉所有他手下的士兵,唯有活着,才是对家人,特别是对妻子最好的报答。
除了这句话外,昶王对王妃的一片痴情和真心,也永远留在了这北境大营中。那座他着手修建的镇北将军府,便是按照王妃心仪的江南庭院修建的,昶王说,因为娶了王妃带她远离故土,所以,要还给她一个家,一个江南。
尽管数百年过去了,可因为这是昶王特意修建的府邸,历任镇北将军,除了对府中营造进行定期修复保养外,未曾有人动过府中的布局,可以说,与当年刚建成时相差无几。
而如今,阿绫推开大门,一步一步踏入府内,也就一步步走进了当年昶王为王妃亲手打造的梦里江南。
也是她的故乡的模样。
远处是亘古无垠连绵起伏的雪山,近前是四季如春小桥流水的江南。这样两个可能永远无法出现在一处的场景,眼下却这样直接地展现在阿绫的眼前。
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与,人间匠心的巧夺天工。
即便已经过去数百年,从这满眼苍翠、安宁而雅致的环境中,还是能够感觉到当年昶王对昶王妃浓浓的爱意。
这个从少年时代起就纵横沙场的王爷,应该比谁都要了解战争的残酷性,也比谁都要了解他那位看似文雅娇弱的王妃内心的坚韧。江南或许美得让人眷恋,但是她自答应嫁与他为妻的那一天起,就做好了拼上一切的觉悟。她满心更为关心的,则是丈夫和丈夫手下将士们的安危。
她所想要的,并不是一个“像”的仿品,而是一个独属于她的存在,比起所谓的江南之景,昶王更是想要为王妃营造一个属于他们的能够静下心来的空间吧。在这里,能够静下心来,过他们想要的寻常夫妻的生活,近赏风花远观雪月,然后,目送他上战场,等待他凯旋而归。
道一声:“一路小心。”
道一声:“欢迎回来。”
玉龙关外敌军铁骑有何惧,身后是大汉将士铮铮铁骨,关内有妻儿祈求平安。
这,便是那位“战王”铁骨柔情吧。
当年,这个身体的母亲,是不是也如曾经的昶王妃一样,目送着这个身体的父亲,那个在“战王”之后数百年,得了“战胜将军”美称的男人,奔赴战场的呢?
尽管只是留存在脑海中的记忆,但在真正走进了这方空间之后,阿绫发觉,它们蓦地都鲜活了起来。
仿佛,她少时,也曾在这样的环境里成长一样。
这么说,确实也不算错。
阿绫本人就是个土生土长的江南人,因为祖辈的传承,她的祖父母家和外祖父母家,都还保存着较为传统而典型的江南民居。自然,与眼前这种“土豪”府邸是没得比的,不过,却也拥有江南民居特有的婉约和精致。
那是一种与北方庭院完全不同的气质,确不够气势磅礴,但是处处蕴藏着来自水的生命力,水生润泽,秀外慧中。
倘若不是远处的雪山,和这干冷的空气,阿绫几乎要将这里当成江南了。
怀念,自心底,油然而生。
看着眼前的景色,想着梦里的江南。
“子长这是想起小时候了吧。”带着百里臻和阿绫走进来的晋穆寒一回头,便见他那位子长弟弟在四下打量,眼神中是深切的感怀。
尽管对面这位一开口就是“老父亲发言”,不过阿绫也不跟他计较,只轻笑了下,点了点头,道:“这儿还是与我记忆中一般模样。”
在她走后这八年,前五年是司马谈住在这里,司马谈病逝之后,便是晋穆寒住了进来。比起司马谈,这位将军更是节省,因他一心忙着练兵,如今尚未成亲,是以这镇北将军府的主人如今只他一人,而这将军府也不过卧房和书房两处于他有用,一处休息,一处看书,余下的时间他不是在军中操练,就是边境线视察,整个镇北将军府常年都是管家在操持,也就顾及个面上的日常洒扫和例行修缮罢了,更别提会有人有心去变化什么了。
“嗯,一切都与原来一样。”晋穆寒点头,他原还想与阿绫话旧,不过因为旁边还有百里臻,哪怕这块地盘是他的,且军中向来不在乎繁文缛节,但对方毕竟是当朝亲王元帝嫡子,该有的尊敬是不可缺的。
于是,他又看向百里臻,征询道,“西院已为殿下备好,殿下请随臣去看看,看是否满意。”
“劳烦将军。”百里臻一颔首,便随晋穆寒一道儿往西院走了。
西院是镇北将军府的客院,可规制却与主院,也就是东院一般,一样是山清水秀的风光,一样是移步换景的别致,满目皆是翠绿和生机,看上去让人心情也不由得好了起来。
虽然晋穆寒说让他看看有什么不满意的,可这种多半是客套话,况且布置确实适宜,而百里臻也不是特别挑剔的人,只要干净,他就可以接受。
安置完这尊大佛之后,晋穆寒这才放下心来对阿绫道:“子长若是愿意的话,就还去东院原来你住的那间住吧,你和夫人走后,大将军就未曾动过那里,如今我还替你留着呢。正好咱们兄弟也多年未见,这次重逢甚是难得,今晚可要一醉方休啊,如何?”
阿绫:......
谁跟你一醉方休啊!
爸爸我根本就不想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