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小城,打太阳出来起,就又开始了这朝气蓬勃的一天。
无风带着一队侍卫,遥遥跟在那一白一红的身后。
那白的,是他家殿下。
那红的,是他家殿下的媳妇。
他家殿下......
......的媳妇?
媳妇儿?????
“这说法好像不太对。”
有个侍卫晃了晃脑袋,弱弱提出反对意见。关于他们殿下的闲话,旁的时候,大家都是不敢说的。若不是一群人在这儿起哄,他哪有这胆子置喙。
说是起哄,也就是他们底下人小打小闹而已,真没到敢翻到台面上起哄的地步。
“岂止是不太对,简直是太不对了,咱们殿下还没娶媳妇呢。”
更何况就算娶了,这性别也不太对啊。
他家殿下这么个风姿卓绝、举世无双、玉树临风的人,怎么......
怎么能娶个男人呢?!
特别是,这个男人,还是和贞阳公主刚刚完婚的太史大人。
不行不行,这可不行,他们俩无论如何都不能在一起,结局已经注定了,没人能得到幸福的。
“都说了,这是演戏,演戏懂不懂?”
同队的另一个侍卫,早就见不惯自己部分小伙伴儿的死脑筋了,这会儿便反驳了起来。有些人,就是太较真儿了,死板,处起来费老鼻子劲儿了。
“就算演戏也......”
好端端的,他家殿下怎么就想出这么一招儿了。
关键太史他一个七尺男儿,铮铮铁骨,居然也肯!
——你铮铮铁骨七尺男儿的太史她敢不肯吗?
“我比较受不了的是,太史他扮女人也就算了,还硬把自己扮得这么丑。”
还有一些人对阿绫的“造型”提出了灵魂质疑。真是想不出来,那么一张俊俏的脸蛋儿,是怎么变得比猪头还不如的,太有辱视听了吧。
“大概也许可能,是太史觉得自己原模原样扮女子,大抵是比女子还要美的。万一殿下与他戏中生情假戏真做岂不......”
为了大汉的江山社稷,对自己居然能下得了这种狠手,司马太史,忠臣中的忠臣!
“我觉得有理。”
“我也觉得有理。”
“我......附议。”
“我也......风哥,你怎么看?”
......
意料之中,得来的是一片静默。
——你“沉默是金”的风哥并不会怎么看。
跟着二人在路上七绕八绕地在朔方县里转,转到集市上的时候,太阳都升得老高了。
早市上的人依然是摩肩接踵、络绎不绝。
人多的地方,也就意味着危险的增加。一队人马无不收起了玩闹的心思,警觉地戒备了起来。
当是时,沉默了一路的阿绫,忽得开始在人群中飙演技。她又抓又抱又哭又闹的抓着百里臻的胳膊,竟然是只为了吃一个......油墩子。
如果不是确信那人的确是阿绫的话,无风真的要怀疑,是不是有人要趁乱袭击他家殿下了。
而各自戒备着的侍卫们,则纷纷扭头撇嘴,假装不认识他们俩。
这剧情,辣眼睛,没法看。
尽管隔着一段距离,百里臻依然能准确感觉到无风等人跟在后面不远处的气息。不过,即便他们一时下线,即便真有人想趁机偷袭,百里臻也不会有所惧怕。
这些事情,他一个人也足够应付。
相较于明里暗里的刺杀,百里臻分明觉得,他身旁的小姑娘明显是更难搞的那个。
从上辈子到这辈子,他第一次碰到这么难对付的人,头疼。
这会儿,这个难搞的人,已经自来熟地和那做油墩子的小贩儿聊了起来。
不知出于什么考量,她应下小贩儿的那句话,说自己来自南方。
阿绫没有说谎,她在现代的时候,确实是土生土长的南方人,“油墩子”三个字,用她的家乡话说,轻快又软糯,似带着浓浓的香气。
她饿了很久了,也忍了很久了,只是走到这条街的时候,真的忍不住了。
包子大饼豆浆油条,还有,粢饭糕油墩子。
是父亲母亲早起冒着寒冷买回来的油纸包,是自己出门时匆匆拎起的塑料袋。那些曾填补了她一个又一个早间时光的路边美味,从记忆中,来到了她的眼前。
那种空虚的饥饿感,来自胃里,更来自心里。
于是,她对百里臻半真半假地撒娇撒泼,冠冕堂皇点说是“逼真的角色演绎实验”,毕竟,两个人这么漫无目的走了一路,什么都不做,看起来就奇怪得不行。实际上,也确又她的私心。
“那敢情好,我老家也是南方的,丽南郡人。”小贩儿一边煎着面团儿,一边说道。
“听起来口音可一点儿都不像呢。”阿绫作出有些吃惊的模样,“莫不是离家很多年了吧。”
“嗯,到今年正好儿一十二年。”小贩儿说这话,手一扬,将那个油墩子迅速掀起来,而后手脚麻利地装进抻好的油纸袋里,递给阿绫,笑着嘱咐道,“给您,小心烫。”
随着他伸手递过来,那熟悉的香味儿便已入口鼻了,勾得人口水直流。尤其阿绫还饿着,更是忍不住了。
“谢谢。”阿绫礼貌地谢过小贩儿善意的提醒,而后扒开油纸包,对着油墩子吹了吹,随后便小心地咬了一小口。
百里臻的眼睛紧盯着阿绫,目光有些许不赞同。
他别说吃,根本就是从小未曾见过这样的小吃摊儿,不过既然是阿绫自己要吃,他也犯不着拦着别人。只不过,他却是知道,她是个特别怕烫的人。
果不其然,就像是应验百里臻所想一般,下一瞬,阿绫“吸溜——”、“吸溜——”地抽了抽气。
明知道这样吃会被烫着,还......
“真好吃!真是太好吃了!”尽管被烫得耳朵都发红了,阿绫还是忍不住高声赞叹了起来,“这是我离家这么多年来,吃到的最似家乡味道的油墩子了!”
“夫人也远嫁多年啊。”大抵同是离家之人,那小贩儿看着面前激动的女子,竟多了几分共鸣。
“不,我是外出做生意。”阿绫摇了摇头,有些嘲弄自己地说道,“我这长相,我自己晓得,呆在家里,别说嫁不出去累得父母脸上无光,还得拖累二老养活我。我也不是那娇弱的女子,索性便出了村子,四海为家。我端过盘子洗过碗,也织过布酿过酒,这三百六十行不说多的,我至少做过十分之一。后来攒下了些积蓄,又遇着个好心的主顾,因为家中有急,要将他的店子盘出去,他看我能吃苦,便以低价将店交给了我。我有了店面,便做起了饭馆儿的营生。这做生意的都知道其中的酸甜苦辣,但好在上天又一次眷顾于我,那店原来的账房先生一直帮衬着我,助我度过了最艰苦的时候。后来我日子好了,便常常感念,正是这些磨难,才成就了如今的我啊。”
她一番话说得平静,如石子入海中悄然无息,却在听者心中,引起了巨大的震撼。
当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谁想这么个貌若无盐的女子,居然如此刚强。
便是方才在心中开过她玩笑的小贩儿,此时看着她的目光,也不禁肃然起敬。这世道,对女子比对男子更加严苛,可瞧瞧,人家一个女人都咬着牙挺了过来,从未曾相关退缩。一对比,自己曾经那些个想寻死腻活的念头,真不像个男人!
那小贩儿不禁有些羞赧。
周围看着他们的目光,在悄然中变化着。百里臻略一挑眉,不知道这个鬼精灵又从哪儿给自己编排了这么个听起来好像很真的故事。
下一刻,他就感觉自己手臂一紧,一低头便见她将自己的胳膊抱住了。
“这就是我家的账房先生,也是我的夫君。婚后,他入赘到了我家,对我父母也帮衬颇多。”女子略一低头,好似有些害羞地道,“遇着他,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了。”
......合着,他的戏份是那个账房先生?
那么问题来了,他咋不知道他媳妇这么厉害呢?
居然就这么把他“入赘”了?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不顾百里臻那两道危险的目光,阿绫仰起她的“大盆子脸”,笑道:“是吧,夫君?”
笑得可真丑啊。
不过......
那双眼睛里流露出的笑意,总会让人的心,不自由地柔软下来。
男子没有说话,只从荷包里摸出了一粒银裸子,随后轻轻放到小贩儿案上摆着的钱盒儿里。
“这可使不得!”那小贩儿打眼一瞧,便变了脸色,意欲将那银裸子退还给男子。
男子却摆了摆手,微微侧头,看着身边的女子吃东西的样子,而后轻声说了句:“她吃得很高兴。”
一句话,落在所有人的心头。
「原来......是真爱啊!」
「又要骗我相信爱情了!」
如此云云,从围观群众的心头飘过。
小贩儿见状,知道自己再执意坚持,便是自讨没趣,便将手收了回去。这个男人,看上去少言寡语、面无表情的,但对妻子,却是实心实意的。
“那我,在给夫人做几个油墩子吧!”小贩说着,继续开始热锅。
“可不止,也得请您二位尝尝我们的包子。”那旁边包子铺的老板说话间,已经拿着一屉包子走了过来,笑道,“您放心,不要钱,这是我替我们兄弟,祝您二位百年好合。”
“光吃干的可不行,来喝碗豆花吧!”旁边一直站着的豆腐店老板和老板娘,已经搬了张桌子出来,对男子和女子到,“站着怪累的,您二位若不嫌弃,便坐下来等吧。”
阿绫也好,百里臻也罢,都没想到居然还会有这样的展开。阿绫在之前略微有些惊讶,不过很快她便反应了过来,谢过几人,随后拉着百里臻坐了下去。
这是百里臻第一次坐在街边的摊头前。
这是阿绫第一次在这个时代坐在路边。
今天上午发生的这一切,其中很大的一部分,已经超出百里臻最初的预料。
尽管他终有一日将登临帝位,尽管百姓无不称他爱民如子,但百里臻知道,他周围的这一切,与自己格格不入。
无论伪装得再怎么好,始终格格不入。
更何况他其实并不会,或者说,不愿意去伪装。
而他身旁这个读了万卷书却没行万里路的,甚至去过的地方比之于他还不如的人,到底是怎么做到,换一张面皮,就仿佛脱胎换骨了一般,将自己一点点融进了这个小县城里的这条街上的小社会里。
她笑着接过那屉包子,夸赞了一声,“好香啊。”
她对搬来凳子的女人说了声,“谢谢大姐。”而后拉着他的衣袖坐了下来。
她说,“我要豆花,要放糖。”而后由转过头来,娇憨地问他,“夫君,你呢?”
女子的唇边点点笑意,眼眸潋滟着浅浅的波光。
丑极了。
又——
好看极了。
不对,他怎么被这丫头给晃了神了。
百里臻倏地觉得有些烦躁,一个“不......”字直接脱口而出。
不吃。
只不过,“吃”字还未出口,便被她瞪了回去。
“不知道?你怎么每次都说不知道呀,真是的,谁家男人像你这样嘴拙!”女子有些不满地嗔怪着男子,语气却有点像撒娇,说罢,她又转头看向和蔼的豆腐店老板娘,笑吟吟地说道,“我家夫君与我一般,豆花搁糖。”
说罢,还略有些得意地瞧了男子一眼。
百里臻:......
行吧,好吧,听她的吧。
都到了这一步了,还有什么听不听的。
只不过......
百里臻脑子还是清醒的。
尽管阿绫这丫头前面讲得是真情实意,甚至打动了在场所有的吃瓜群众,但是,作为知道她底细的人,百里臻可以猜到,她所做的这一切,绝对是有目的的。
“方才老板说自己离家十二年了,可是与我一般,有什么难处?”坐下之后,阿绫便笑着开口问了起来。
果不其然!
绕了这么一大圈,她为的,便是这句。
“您若不嫌烦的话,便当个乐子听吧。”小贩儿将拌匀的萝卜丝糊,倒入热锅的铁板模具上,而后趁空看了一眼阿绫。
“您说吧,我听着。”阿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