蜡烛点缀着灵堂的白,到处看上去都是凄凉。
商镜黎不要任何人陪着她,只要自己坐在蒲团上,和奶奶说话。
纪怀昨不忍,心疼她的执拗,抱着她落泪,要陪她一起守灵。
商镜黎仍是拒绝,抬头望着纪怀昨,眸中的所有情感都是溃散的。
“小昨姐姐,我想要奶奶留给我的信。”
纪怀昨的情绪更绷不住,把信拿给她,不再打扰她。
商镜黎一点一点拆开,寂静的夜里,冷风阵阵,她却不觉得冷,只想这么守着,看着,把这一个月缺少的探望,都填补进眼下的一分一秒里。
说不定什么时候奶奶就会变成一抔灰,她就再也看不到奶奶的身体了,哪怕是干枯的。
信封总算被拆开,白纸黑字映入眼帘。
小梨:
我的有出息的孙女。
奶奶每次想起你来,都觉得高兴。奶奶前半辈子是白活,里子,面子,都被你爸爸丢了个干净,可你是争气的,你给奶奶把所有面子都找回来了,我孙女真能干。
你学习紧张,奶奶知道,我活不长久了,这身体啊,是和老天爷借来的,到时候了,人家不让你继续用了,你得给人家还回去,这是应该的。
你不用觉得难受,奶奶还会在别的地方陪你过日子,实在你担心我没地方去,就养盆花,奶奶住那里边,也能天天看见你。
学习上的事,奶奶不懂,有你小昨姐姐,和阮阿姨帮你,奶奶太放心了。你要记得报答她们,她们就是你的母亲,奶奶没啥能给你的,所有的钱都存在银行里,我写了个纸条,托给你谢奶奶了。
你来看我的时候啊,别哭。奶奶平常最见不得你哭,你也知道,你就陪陪我就行了。
奶奶也没见过世面,想出去旅游,还没来得及。你带我出去转转,也给我讲讲那些漂亮的景儿都是哪儿,电视上总有个男的说,不好听,我也不喜欢听,我就想听你给我讲。
好孙女,别难过,奶奶也不难过。
一封信到此为止,大概是还有想说的,却没有一口气支撑她继续说下去了。
商镜黎的身子愈发颤抖,她把头埋在膝盖上,所有的眼泪都像要在这一刻倒出来。
阮霁禾站在灵堂门口也哭成泪人,却不想打扰她,只是木桩子一样杵在那看着她。
她的女孩从来没有这么脆弱过,无助过。她想起小时候把商镜黎在那个男人手里带出来的那个下午,当时的商镜黎也是如此苍白空寂。
尽管几个小时前她们才坦白了对彼此的感情,但现在破碎的商镜黎,让阮霁禾恨不得用刚刚的温情来换。
她宁愿商镜黎一直不喜欢她,也不想她如此难过。
这一晚,她看着自己的女孩单薄地坐在那,甚至烛火跳动的光影都宽过她的影子,地上的影子一抽一抽得像是快要被刮走的风筝,令阮霁禾的心没有一秒不心疼。
商镜黎并未注意到她的存在,只是坐在那仰着头看着商奶奶的身体,断断续续地说着在学校的生活,自己的考试成绩,和同学之间的八卦。
她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
她说着说着就哭了,然后无声地颤抖着哭,哭过之后,继续温声说,语调轻缓,像是生怕快一点,商奶奶就听不清楚。
她现在又说不出话,听不清楚也不知道说一声,岂不是就这么糊涂过去了?
商镜黎甚至会把自己哽咽的时候说的话重复几次,直到能有一次完全清晰地表述出来,才肯继续往下说。
从黑夜说到黎明,她似乎看得见香烛燃起的烟凝聚成奶奶的形状,或者照片上她真的在对自己笑。
她总觉得,奶奶真的就在这儿听着她说。
她的声音越来越哑,却仍旧不愿离开这个地方。
没人劝她,因为没人忍心把她带离最后能相处的机会。
商镜黎意识不到时间的流失,她只是觉得一会喧哗,一会儿安静,一会吵闹,一会冷清。
她的意识和精力也在随着她不停的叙述流失,阮霁禾心疼得要命,却也束手无策,只能陪同她一起,尽量分担她的痛苦。
两天一夜,第三天的夜里,商镜黎的身体终于支撑不住,倒在蒲团上。
阮霁禾第一时间冲上去把她抱起来送去休息,然后接替了她的位置,坐在蒲团上,仰望着照片里的人。
“……商奶奶。”阮霁禾的声音开口便开始哽咽,她赶忙低下头大哭一场,然后才继续说话,也担心商奶奶会听不清。
“我会好好照顾小梨的,我永远都不会让她受委屈,我会一直爱她,陪伴她,您不要不放心,如果可以的话,也请不要这么快就走,多留几天,多看看她,陪陪她。”
夜里的风声窸窸窣窣,好像在回答她做出的承诺。
阮霁禾眼巴巴一直望到黎明,苏醒的商镜黎重新返回来的时候,看到阮霁禾正在捧着手机讲商奶奶最爱听的抗日剧的原着小说。
大概已经讲到后半部分,她的声音也很沙哑,偶尔会很用力地清一下嗓子,然后接着念。
商镜黎的眼泪再度夺眶而出,尽管她逃避,不愿接受,可事实就是这样,她唯一的亲人离世,从此之后,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坐在她身后,看着她挖土的奶奶了。
火化之后,商镜黎看着干枯的奶奶最终还是变成一抔灰。
她留了一点放进准备好的香囊里,然后跟着那个小盒子,看着它被埋进墓室,最后只剩一块碑。
她的奶奶,被封存在永远黑沉沉的土里。
灵车按照纪怀昨的要求,路过半个城市。从殡仪馆出发,路过疗养院,路过商镜黎的高中,初中,小学,最后路过她们正在住的房子,然后才开往墓地。
这是商奶奶最后能浏览商镜黎生活轨迹的机会,她们猜她会看到。
方建国把顾客的面条放在桌上,循着哀乐的声音看向大路,一眼看到纪怀昨的车跟在最后面。
心里有某种预感,也有铺天盖地的悔意,促使他来不及摘下围裙,跳上三轮车猛劲儿跟上去。
一直到墓地,他站在远远的最后,看到母亲的遗像,看到那个盒子被商镜黎珍重地捧着下葬。
犹如五雷轰顶,他颓然跪在地上,恨不得把自己的嘴巴抽烂。
如果年轻的时候懂事一点,有担当一点,母亲也不会这么早就离开人世。
后悔的话到什么时候都是晚了的,阮赴今回头看到他,惊讶了一秒,又转回去。
对商奶奶来说,这个儿子的祭奠,或许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葬礼结束,商镜黎的精气神仍旧没有缓过来,她的时间多半被划分到沉默的氛围里,总是容易变得苍白空寂。
和奶奶的回忆太多,她想起一句话,离世的人不愿看到在世的人悲痛,所以临走的时候要把回忆也一块带走。
所以她很害怕那些回忆也会被带走,就拼命地回想所有的细节,用一整天,来回忆从前的一整天。
有的时候她会努力想起某一天的日期,然后写下来,边写边哭,边哭边写,不让任何一滴眼泪掉在本子上,生怕模糊了记忆,模糊了奶奶的面容。
高考成绩下来那天,尽管商镜黎的成绩是超过预期的好,但全家人仍旧沉浸在伤感的气氛里。
一早,商镜黎打印了一张成绩单,装在包里准备去祭奠商奶奶。
从一个多月之前开始,阮霁禾的睡眠就没有以往的沉,听到商镜黎的开门声也赶紧起来和她一起洗漱。
商镜黎看她一眼:“出门?”
阮霁禾一愣:“嗯,你去哪儿?”
商镜黎洗了把脸:“我去和奶奶说我考上A大了。”
阮霁禾赶紧也忙乱地把脸洗干净:“我也去,我和你一起去!我也考过了,去和奶奶说一下。”
这个“奶奶”没有前缀,商镜黎愣了下,没说反对的话,点点头回去换衣服。
阮霁禾也赶忙回去,随便穿了一身运动服就在门口等着她。
外头落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她们也并没有惊动纪怀昨她们,拿了伞悄悄出门,到小区门口的公交站等车。
小雨似乎暂时浇熄了闷着人们的火炉,周遭的空气不但不热,还有些凉。
阮霁禾看看商镜黎,她只穿了一件短袖,一丝刘海垂落在脸侧,瓷白的皮肤和乌黑的发形成对比,看上去那么安静。
也是,商奶奶走了之后,商镜黎的唯一一点活跃似乎也被抽走了。
阮霁禾一言不发地脱了长袖披在商镜黎肩上,言简意赅,生怕被拒绝:“热。”
商镜黎没说话,主动穿起两只袖子,就是长了些,荡在那儿。
阮霁禾见状把伞塞在她手里,低头帮她卷起袖口,一直卷到她刚好可以把手露出来的程度,才去卷另一只。
商镜黎惊愕地看着眼前的发顶,如此专心地帮她卷袖口,让她想起奶奶在世的时候,她年纪尚幼,穿奶奶的破旧衣服,吃饭总是不方便,当时帮她卷袖口的人就是奶奶。
现在阮霁禾未经任何提醒就做起这件事,和奶奶同样的关心,令她一下子润湿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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