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三百年一开的遗忘仙迹是每个新踏上修仙之途的弟子修行的目标,齐年自然也不例外。
一百四十年前,他尚在筑基中期。大门派的金丹以下弟子只配做些打杂跑腿这等最辛苦且奖励最少的任务。
那时候他刚好因为任务来到飞雁城附近,便顺路去天际谷瞧几眼比试大圆台。
完成任务时他消耗了大量灵力,无法稳稳当当的御剑飞行,只得站在山脚下抬头仰望悬在天上的比试台。
风吹云涌,眸中渺小如点的比试台总是被厚重的云层遮蔽,但他内心的志向却在一点点的放大,衣物之下遍体鳞伤的身体得到短暂的慰藉。
他握紧了手中的剑,眼神坚定。
他要努力修炼,在同辈弟子中脱颖而出;
他要登上比试的圆台,成为第一,进入遗忘仙迹!
带着这份激动,他来到飞雁城的一间茶馆稍作歇息,准备恢复好灵力后返回宗门修炼。
喝着喝着,他听到后边的位置传来打架的动静。
便侧身投去视线,看到几名同样来此处做任务的明心宗筑基弟子,正在殴打一名衣着朴素的男子。
“就你这个废物,也敢说明心宗的坏话蛊惑人心?”
“不过是个没有灵根的废物,居然谎称是明心宗第一百一十代弟子,你连给明心宗扫地挑粪的份儿都没有!”
几名弟子对着男人拳打脚踢,甚至吐了几口唾沫。
而那男人正如他们所说,是个没有灵根没有修为的废物,与凡人无异。正蜷缩着身子,两臂交叉在身前费力抵挡他们的攻击。
“他刚刚说他叫什么来着?”
“乔哲宇,陌生吧?还说自己被剥夺了天品灵根。笑话,能拥有天品灵根的弟子可是会登记在榜,我可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说着,这名弟子又猛踹了一脚乔哲宇,无情嘲笑,“就你这废物,得编个三流门派才会有人信~哈哈哈哈哈……”
乔哲余被踢得浑身是伤,七窍流血。
他猛地咳出一口血,抬头看着面前的几位弟子,从后者的眼神中看到了戾气。
这样的眼神他再熟悉不过。
那是在长久的压迫下,怨气与愤恨的结合,在遇到能够发泄的目标时,这股积攒已久的情绪便会完全爆发。
此时弱小的乔哲宇便是供他们发泄的最佳目标。
而他们身为明心宗的弟子,处于压迫的中心,会不知道明心宗内里的真面目吗?
他们当然知道,可知道了又能怎样了呢?在绝对的实力压制下,他们所有的不甘和反抗都形同尘埃,除了强制自己接受压迫外别无办法。
他们现在这么对待乔哲宇,完全是把后者当做宗内的长老们发泄心中的情绪罢了。
其中一名弟子似是踢累了,收了脚,从袖中掏出一根针,灵力化绳从孔洞穿了过去,“把你的嘴缝上,看你以后还怎么乱说话!”
正当他伸出手时,一柄剑从身后飞驰而来,挡在乔哲宇跟前。
几人皆是一愣,后撒开嗓门大喊:“哪个不长眼的胆敢拦我明心宗弟子?不想在玱元大陆混了是不是?!”
转身一看,发现竟然也是明心宗的弟子。
齐年正抬手掐剑诀控制佩剑,因灵力未恢复,手有些颤抖,坚持不了多久。他看着前边的同门,眸中尽是不解。
修士怎么随意欺压凡人呢?
看清他的模样,几名弟子收了戾气,满脸不高兴。
“切,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你这么个爱出风头的家伙。”
“看着你就扫兴,正好累了,咱们走吧。”
“真是没劲……”
几名弟子立马收拾家伙,像没事人一样离开了茶馆。
齐年收了剑,想要上前扶起乔哲宇,后者却是摆手拒绝。
“咳……不必了。”
乔哲宇闭上眼调息,浑身的血液变成荧绿色,竟自主往体内回涌,并修补好了伤口。
溢出的光点聚在肩上,变成一株半个脑袋大小的长寿兰妖。
长寿兰最多只能到灵兽阶,其通体绿色,稍不注意分不清花和叶。
和外表一样,它的能力也是平平无奇,只有长寿这一个本事,可徒有长寿却没有自保的能力,脆如薄纸,连离开出生地的能力都没有,这样的妖兽是不会有人愿意多瞧上一眼的。
可偏偏就是这个被人唾弃的能力,救下了被剥灵根差点死在妖兽森林的乔哲宇。
双方当即签订了契约,且乔哲宇自愿让长寿兰寄宿体内,寿命得到延续,而长寿兰也能够离开妖兽森林。
就这样,失去灵根修为散尽的乔哲宇苟活了下来,又经常来到飞雁城传播明心宗和其他门派的真面目,以及进入遗忘仙迹的弟子们的下场,希望能劝下一些弟子不要为了遗忘仙迹丢了自己的前途,或是性命。
而这一次恰好遇到了明心宗的弟子,被欺压了一番。若不是齐年出手,他恐怕又要死第二次,还是如此平凡地死去。
长寿兰用花瓣蹭了蹭他的脸,后叶片翻卷好似拳头,摇摆着身子,像是在为他加油打气。
乔哲宇睁开眼,扶着旁边的桌子站起来,抬眼看着齐年。
“多谢道友。”
没等后者说什么,他又接着说:“道友和我见过的大多数人都不一样。”
他视线下移,看到齐年胸前衣襟下露出的绷带。
“即使饱受压迫,眼底依旧澄澈如镜,没有丝毫戾气。明心宗……配不上你这样的弟子。”
听他这么说,齐年一手慌张地拉拢衣襟,一手缓慢抚上眼睑。
他想起先前几位同门所说,便问:“他们说的,都是真?”
乔哲宇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你有想过反抗吗?”
“反抗……什么?”这是齐年第一次听到“反抗”这一词。
明心宗的弟子都被训成了温顺的羔羊,失去了血性,更不会懂得反抗,因为这是不允许存在的思想。
先前企图反抗的人,都被带走了。
见他这迟钝又麻木的表情,乔哲宇淡淡笑了几声,转身面向天际谷的方向,视线却被对街的房屋遮挡,看不到天,也根本见不着悬在天际谷的比试大圆台。
“曾经我也和你一样,以为只要一直忍受下去,拼了命地修炼,总有一天会踏上梦寐以求的比试台,寻到属于自己的出路。”
“可当我从遗忘仙迹出来时,等待我的是无止境的折磨,最后迎来的却是死亡。”
他转过身,面向齐年。
“你还很年轻,前途不可限量,明心宗不该是禁锢你的枷锁。若是不试着反抗,或许你会成为下一个我,连为自己讨回公道的能力都会被那一群恶魔剥夺。”
齐年垂下双手,低头看着布满伤痕的掌心。
反抗么……
可他实力太弱,命已经被宗门的长老掌控,斗不过也逃不掉。除了承受,他还能做什么?
反抗,反抗……一旦反抗,他甚至连修炼的机会都会失去吧。
乔哲宇拍了拍身后的灰尘,似是准备离开。
“你拼了命的修炼,难道就是为了成为供人宰割的最美味的一只羔羊?”
“问问自己的内心,真的甘心么?”
他越过齐年,缓慢走出客栈。
“趁还没有陷入太深,试着反抗一下吧。届时,往后的路自然会清明。”
齐年抬起头,望向他离去的地方,思索他说的话。
一旁看了全过程的老板出声:“别理他,他就是个得了癔症的疯子,总是来这里讨打。”
齐年没有说话,付了茶钱便离开了飞雁城。
回到明心宗后才发现,欺压乔哲宇的几名弟子当时并未走远,偷听了他与乔哲宇的对话后连忙回来向长老打小报告,并进行添油加醋,于是他被重罚了一顿。
荆棘鞭的一次次抽打下,乔哲宇的劝告随着鲜血一点点流逝,直到完全遗忘。而他,又再次成为了乖顺的羔羊。
百来年的努力修炼,让他成为当下肉质最鲜美的羔羊,身为屠夫的杜方林此刻也正在山头死死地盯着他,恨不得立马剖出他心脏弥补百来年耗损的资源。
穿透身体的淅雨一点一滴的掠走了体内的灵力,却也冲刷掉心上的阴霾,带回了遗忘的记忆。
在雪与水的双重领域下,穿透身体的雨水明明应该是冰凉彻骨的,可此时他的心竟燃烧了起来。
他修炼是为了踏上世间所有修士共同的顶峰,是成仙!
而不是成为压迫者圈养的羔羊!
耳朵和手背上的鲜血也被冲刷干净,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看着苍白手背上一道道浅褐色的鞭痕,齐年咧嘴无声地笑了下。
随即,他毫不犹豫地捏碎了左手握着的禁药。
反抗么……
呵呵,反抗狼群的头羊,就让他来当吧。
见状,季言禾同样勾起嘴角,数把剑影一齐发出剑鸣声,像是在祝贺。
“看来,你还算有资格与我一战。”
如果齐年选择服用禁药,他会极其失望,用最强一击无情地将其击败。
可若齐年选择反抗的利剑,他会选择与其进行剑与剑、心与心之间的切磋交流。与自身修为相近,且同为剑修的修士可难得一遇,必须得抓住这个机会切磋一番。
手里的禁药碎屑被淅雨冲刷掉,又被火龙撒下的一簇簇火焰烧烬,齐年抬起头,笑得明朗。
撒开右手的剑,掐动剑诀分出数把白色剑影,与湛蓝的浩川剑影相对。
身后的队友见他捏碎了禁药,一边应对攻击,一边吼道:“齐年,你疯了?!”
反抗杜方林,会让他们受到比死痛苦一万倍的惩罚!
“也许吧……就当我是真的疯了吧。”
齐年分出的剑影发出剑鸣声,与浩川剑影的剑鸣声交相辉映,刺得问话的队友耳朵生疼。
“疯了,脑子也清醒了。”
稍后,他对上季言禾的目光。
“多谢道友,”
“还请道友与我痛快一战!”
这一战不为输赢,不为遗忘仙迹,只为找回本心的自己。
等比试结束,他便想尽办法离开明心宗的掌控。
接着,他要去寻找一百多年前在他心中种下反抗的种子的那个人。
他还没有向那人说一声“谢谢”。
嗡——嘭——!
白与蓝两股剑影瞬间相撞,全场爆发出强烈的震荡,好些弟子被震得捂住胸口吐出几摊血,摇晃着身子躲避漫天的攻击。
赛场另一角,秦越正费劲地抓着他的法器——虚吞鼎,避免被鸿浩千里图吸进去。
“季师zhi……兄打得好生凶猛啊!差点把我震脱手。”
在他前方,叶流鸿正施展御术抵挡季言禾他们打出的剑浪震荡。
“别摸鱼了,给我补充点灵力,不然挡不住了。”
闻言,秦越闭眼念咒,解放对灵眷体的束缚。
刹那间,周遭的灵力疯狂向他涌去,将他层层包裹住。
原先正在一边吸收灵力一边攻击或是防御的弟子直接泄气。
“灵力呢?怎么没了?!”
而靠近秦越的叶流鸿得以蹭到充沛的灵力,加倍输出灵力后,防御术成功变成半圆把他俩包裹住。
鸿浩千里图的吸力被挡在外边,秦越瞬间吧唧一声掉进虚吞鼎里。
“终于……下来了。”
在他们远处,击败两名元婴初期弟子的周泽,顺着剑浪望去,看到季言禾和齐年正全力切磋,眼里满是羡慕。
他从来没和季言禾这么打过,说不羡慕都是假的。
身体的反应比大脑快了一倍,待他收回羡慕的眼光时,他发现自己已经突进白蓝相间的剑影包围圈,正握着长枪朝着两人刺去。
季言禾与齐年反应过来,迅速散开,相视一笑,并未多说什么。
千人大乱斗先是变成了两个人的切磋,现在又莫名成了三个人的乱斗,其他弟子完全被剑影圈阻拦在外,谁敢靠近,定被剑影割成刺身。
他们仨打得实在太投入,丝毫没有控制力度,连屏障都被他们打出的灵力震荡震出一条裂缝,长老们赶紧过来修补。
各门派都在对几个顶尖弟子实力进行感叹,只有杜方林的视线紧跟着齐年,像是随时把后者撕碎。
不管输赢、不管能不能从遗忘仙迹拿到东西,齐年在他这里只有死路一条了。
——
此时,飞雁城,人满为患的茶馆内充斥着猜测此届比试前十宗门的讨论,只有靠近里边的一桌谈话内容大有不同。
四名散修齐齐看向当中灵力最为微弱的散修。
“哎呀,好不容易再次遇到道友,道友快别玩儿那朵兰花了,我们继续上次的话题。”
“你说你是被明心宗剥了天品灵根,可我去打听了一下,根本没有这回事啊!”
“我看道友不像是会说谎的样子,你会不会是问错名字了?”
“不对吧,我记得清清楚楚,道友叫……叫……好吧我真忘了。”
“我就说吧,你这狗屎记性,啥啥都记不住。”
“这可不一定,你五十年前欠我的一千枚上品灵石我都还记得呢。”
“你真是穷疯了,这么点灵石居然记这么久?”
“好了都别说了,让道友说话。”
他们口中的那名散修正在抚摸趴在肩上的长寿兰妖,被他们这么注视,他停下动作,抬头望着天际谷的方向。
虽然视线被对街的房屋遮挡,但他知道,此刻大圆台上正进行着激烈的比试。
只是不知,偌大的比试台上是否会有反抗的种子萌芽。
他收回视线,迎上同桌散修们急切的目光,缓缓开口:“在下乔哲宇,乃曾经的明心宗第一百一十代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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