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玉是太子在豫州的一双眼睛,他非死不可。”话及生杀,此人声音却一如既往清朗澄澈。
倏忽之间,我的脑中不禁浮现出那日他衣襟上的点点血渍。
“子羡说得极是,高玉不死,豫州于王爷来说是有去无回的地方。他一死,王爷您往后两年可算大安,但绝不能松懈。”此话字正腔圆,说话之人声音略带低哑。
“今日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次相见。良佐,子羡你二人在京中多加留心,不必再为我的事涉险。我将夜风留在月满楼,书信消息传递仍按老规矩。”这个声音泠冽非常,仿佛是一块烈火不化的千年寒冰。
声色低哑者长长叹息,又道:“风雪漫漫,王爷珍重。”
温子羡道:“萧大哥无需叹气,何夜无月,何处无松柏,日后分隔两地仰月举杯,定有重逢别日。”
……
寒风忽地席卷而来,吹得我手中灯笼急摆,发出咿呀的轻微声响。
不远处醉书亭说话声音戛然而止,三人必定是敏锐地察觉到林子外头的轻响!
这会我若落荒而逃,能不能逃得了另当别论,逃跑岂不是坐实嫌疑,不打自招。
三人谈话涉及太子,还有人命案件,没准会给我带来杀身之祸!
小径上四个脚印皆是我的,这可是我入林的铁证,非抹去不可!
我放下灯笼,左右两处折梅,把脚印踩乱,折了七八枝盛开的红梅,抱在怀中。
耳畔沉闷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垫高脚尖,啪地一声,折断最艳红俏丽的那一枝。
“因果……。”温子羡惊忧参半地望着我,欲言又止。
我福身:“给五少爷请安,少爷没去听戏吗?”
“是你。在这做什么?”一双狭长的丹凤眼、眼底满满的傲慢,寒冰一样的语调,是那晚带着面罩的黑衣人!!
没想到这双冷漠如刀的丹凤,竟长在绝美的面容上,模糊了男女界限。周身散发着王者气度,将那点俊秀狠狠压了下去。
天家皇权,事关生死。
我反而异常镇静,搂了搂怀中的梅花:“我方才经过,见到这里梅花开得好,便给四夫人折了几枝,想给她送去。”
温子羡未语先笑:“这位是豫王爷,这位是鲁国公的公子。”
还真是舒贵妃所生的八皇子。
我忙放下灯笼与梅花,跪下磕了头,高声道:“王爷千岁。”
“折几枝梅花倒使你懂得起码的礼数,温家的梅花,养得好。”头顶洒下豫王的声音,不带一丝丝温暖,气息寒得能凝水成冰。
我低垂着头,心脏猛地缩紧。
那夜你要是早说你是皇子,我敢跟你吹胡子瞪眼吗?
“民女口拙舌笨,初见王爷,不知该如何是好,该说些什么。”
“喔?本王却觉得你一点不笨,甚至……很滑头。”他的声音极淡,但如千斤压在我胸口一般。
正惶惑间,一只白如玉的大手进入我的视线,“起来吧,雪地凉。”
温子羡看着我,如清风吹去遮月的乌云,露出那明亮而温暖的笑容,掌心上的浅红色看着便很暖人。
他的手心很热,很热,似春日的太阳。我心头的不安,一并被晒干蒸发。
我捧起红梅,戏楼那传来‘我师徒四人’‘我天王寺中送斋饭’‘妖怪’等唱词,混杂着喝彩声,十分热闹。
不禁望了望戏楼,遗憾地在嗫嚅:“好像是在唱《三打白骨精》。”
温子羡咳了一声,将灯笼递给我:“母亲身边少不了你,带上灯笼,雪地路滑,小心。”
我忙接过灯笼,顾不得几片沾染在衣裳上的梅花花瓣,朝三人一一欠身,踩着雪,走出小径。
正所谓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我这蹩脚‘唐三藏’,幸而有温子羡这位‘大圣爷’,才能从‘白骨精’手里脱险。
回到枕月阁上,大圣爷正唱着‘点点泪珠往下抛’。
令仪狠咬一口手里虾米芋丝糕,全神贯注看戏,低声骂:“大圣爷爷别理那个憨和尚,等他被妖精吃进肚子里就知道谁忠谁奸!”
这出戏精彩热闹,在场众人的精神都在戏上,因此我脸上的不自在没人发现。
心还在嗓子眼,静静坐到令仪旁边,喝了半盏茶,僵硬的身子才算彻底放松下来,
唱完《三打白骨精》,全场鼓掌叫好,戏楼前一盘盘赏赐纷纷撒向台上,枕月阁上一共十二盘,盘盘珠宝金银、玉钏如意。
戏班班主带头磕头谢幕谢恩。
戏曲唱罢赏罢,黄荣上枕月阁禀报底下老爷们转到嘉善堂说话。
老太太高兴,便要春婵把待命的两位女先叫来。
那两个女先时常出入侯府将府,很懂门道规矩,在老太太座下拿了一锭银子,全场福身请安,道吉利安祥。
手里扇哗啦一打,起好范儿,女先声色响亮:“话说唐朝丞相王允家有三位千金,生得如花似玉,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大女儿名宝金,许配兵部侍郎为妻。二女儿名宝银,嫁的是骠骑大将军。三女儿名宝钏——。”
说到‘兵部侍郎’时,另一个女先掩着唇发出刀枪碰撞的声音。
说到‘大将军’,女先又从嘴里发出铁蹄矻蹬蹬的声音,口技极好。
一人说故事,一人配着声音,听书人更容易身临其境。
“可是改编过的《王宝钏与薛平贵》?要不是,换一个来说。”老太太枕着两个猩猩毡软枕,从铺着厚绒毯的紫檀榻上直起身子,春婵与芍药两人一个捶腿,一个替老太太拢了拢盖身的褥子。
“不曾改,是一年前月下仙校对的话本。老太太您听过这个故事?”女先笑道。
“咱们老太太什么样的话本没听过。”严妈妈道。
两位女欠身笑道:“老太太若不喜欢,我们姐妹换一个故事来说。”
茗小姐从座位上跳下来,伏在老太太膝上,眨了眨水汪汪的双眼:“阿婆,为何不让她们说下去?茗儿还想听听,王宝钏嫁的是怎样的大人物!”
“这戏里是有什么玄机不成?老太太您听过书比天上的星星还多,好歹指点指点我们,听了开头几句,不知后头,隔靴搔痒似的怪难受。”三夫人笑道。
阁上年轻的女眷们连伺候的丫鬟奴婢们都笑了,各个央求着老太太指点迷津。
老太太一下来了兴致,笼住茗小姐的小手,笑道:“不是好故事,也值得你们这样。赶紧伺候我一口茶,我说给你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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