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上元道:“是逃过来么？”
任行止白了他一眼，不多时只见一片黑黢黢雾气自前方而来，马车上挂着的油灯黄晕的光都暗淡了下去。
任行止示意钟上元噤声，那雾气中隐隐有鬼哭之声，只是对他们这些人却是视而不见。
车队中其他人倒是无有什么感觉，只觉晚风更凉，便是连那黑雾都是见不到。
抬头扬了扬，任行止示意钟上元向天上看。
这一看，只见前方一片雪亮白光之中，一妙龄少女从空中凌空而来，那少女眉目如画，一张素面若出水芙蕖，清丽动人，她每向前踏去，足下便生出一朵白莲托住她步伐。
这般景象，当真是仙子临尘。
看着似缓实疾，那女子只数息时间便越过众人去了。
任行止道:“方才那人是真空道的三代弟子之首，方小柔。”
钟上元哦了一声算是回应，因着那两人皆是离开，空中乌云散去，层层月华铺泻，倒是显得月色皎皎动人。
沉默了半晌，钟上元见任行止闭着双眼，斟酌着问道：“你出了玄英山一路到了关州，让人误会你是要往南境去，结果现在却又往北折去，你想好之后该要如何了吗？”
任行止斜睨他一眼：“与你何干？”
钟上元只能讪讪一笑，眼看着驿馆就在前方，任行止才道：“言止和闻止只比我早三年入门，我和他们二人算是一同长大，他们找我未必是想真心抓了我回去，可若是我和他二人碰了面，他二人必定又要追问我事情经过，与其如此，倒不如和他们就这样分开。
“往后的日子我也不知晓，大概会走到哪里算是哪里吧。”
钟上元见他说的很是悲切，不由沉默下来，任行止见他的样子，莞尔道：“我说我的伤心事，怎的你倒伤心起来？不过我在玄英山这么多年，也不曾见过你，你叫什么名字？”
钟上元听他问自己姓名，有些窘迫：“我叫钟上元。”
任行止先是一愣，旋即哈哈大笑起来：“你就是那个有了气感却纳存不了道机的钟上元？我记得你有元神真人撑腰，怎还会被赶出来？”
“我叔祖殒命了……”
任行止笑声顿时戛然而止，他有些歉意地看了看钟上元，这才道：“我不是有意的……”
钟上元勉强一笑：“我知道，毕竟你离开玄英山也有段时间了。只是像我这样的是不是很可笑，明明没有修道的资质还赖在玄英山不走，平白地给人看笑话，最后更是被赶了出来。”
任行止牵了牵嘴角：“这算什么，我们挂月峰观止师兄门下有个人，道途辛苦，在挂月峰磋磨到辞世都不曾踏入元生之境，不知多少人看他的笑话呢。”
听出他是在宽慰自己，钟上元道：“我倒是觉得他这样很可敬，虽是最终一事无成，但求道之心却很是昭明。”
一晃大半个半月过去，车马一路沿着东北而上也到了彤州城，彤州城与博陵相隔水路不过半日。澜江水急，自西崆通天柱而下，横贯三郡，流经东越，注入东海，乃是水道枢纽之一。
彤州城码头就在城门外不远处，知晓钟上元要去博陵，车队领事在码头处略停了下。
任行止和钟上元两人这些时日来同吃同住，彼此之间熟悉了很多，说起话来也随意了。
见钟上元要离开，任行止将腰间佩剑解下来递给他:“会用吧？”接过剑点点头，钟上元笑道:“有缘再会了。”
任行止点点头，淡声道:“多保重。”将剑挂在腰间，钟上元同车队领事道了一声，便往码头而去。
任行止倒是知道江湖规矩，像他这样独身在外的，看起来又是文弱，一个不小心便要遭人毒手，有剑防身，倒也还算稳妥。
这半个月来，钟上元每日参悟元印变化，已是知晓了长山连文与玄水连文部分真谛，他又是学过朱允明文的，观照元印第二层，还体悟其中三个神术。
其一名为堪气，乃是用来勘探他人气机的神术。世间万物，存在必有其痕迹，此谓之存世之痕。死亡并不意味终结，这是事实，存世之痕被抹除才意味着真正的死亡。
所谓存世之痕，乃是魂魄之中最为纯粹的一点。
虽说不知生灵死后到底如何变化，但最初始都是魂魄与肉体分离，成为鬼魂。
生灵一生，除去极少的一部分人，大多都对自己并不了解。若是准确来分，生灵的组成，除去肉体，由命，运，气，灵，性五部分组成。
不说其他生灵，单说人，凡人一生所见，最直观的便是自己的性，若是活的足够通透，足够纯澈，还能见到自己的灵。性放在表面，便是一个人性格，深入来说，其从心而生，乃是心之所向。
而灵，蕴藏于魂中，通常来讲，称之为灵慧。
至于命，运，气三者，其三者承托于存世之痕，借肉身施为，可一但魂魄与肉体分离，这三者便会烟消云散。即便是存世之痕上也找不到任何痕迹。
这五者之间相互纠缠，难以言说谁主谁次，一方若是有所升，那五者俱是会受益。
拿求仙之人而言，最为在意的乃是灵，其次便是性，由此气运绵长从而改命。也不乏气运高涨，得获奇缘，以致灵性提升而改命的。
凡俗望气之术，看到的只是生灵的气和运，虽是片面，但二者占据五者六成，且向来携裹大势，凭此推断，还算可信。
但元印之上的堪气之术，乃是凭借这五者，直接堪看他人存世之痕。
其二名为照形，身为神祇，庇佑子民，虽说元尊大神不需香火，但也要与妖鬼之流打交道。此法若是使出，但凡不超出自己修为的妖鬼，一但被照出身形，斗战之时一身功力只能发挥出五成。
其三名为采英，天地钟秀只是少数，此术不仅仅是用以含英咀华，也能假借大块之形为己所用，乃是这三个神术中最重要的一个。
上了一条去往博陵的大船，交了船资，钟上元便在船厅中的一张木桌旁坐了下来，不过半日光景的行程，傍晚时分便可到了。
坐了半晌，他不见有人过来倒茶，有些奇怪。他环顾四周，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只能怪他自己江湖经验太浅。
从他落座到如今，这船厅之中几桌人便没有动过。其中一桌坐了四个莽汉，另一桌坐了一对风尘仆仆的夫妻，另一桌坐了一个八十老妪，带着一对不过十三四岁的孙子。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独身一人的公子，二十六七的样子，眉眼带着疲倦。
此时还看不出有问题，钟上元便是瞎了。
起身往回走，钟上元心中只求那些人不要此时动手，可他侧头看去时，那四个莽汉已是率先出手了。
那四人手中长刀提起，雪亮刀光便是往那公子脖子上砍去。
恰逢惊变，那公子来不及多想，手中折扇一抬，率先挡住一刀，低头起身，步伐看似凌乱，但却是歪歪扭扭躲过了那几人的长刀。
钟上元跨步离开，出了船厅，一把将腰间长剑拔出。
船厅外，几个水手正聚成一团，对着船厅内指指点点，其中一人好心，道:“小相公，那不是你能掺和的，快些过来，否则刀剑不长眼呐。”
这几个人一定知晓必然会有打斗，适才却眼睁睁看着自己进去，此刻钟上元哪里会给他们好脸色看，扭头瞪了那几人一眼，钟上元道:“这笔账待会再算。”
船厅中那公子似乎身上有伤，此刻捂着前胸，那对夫妻见了，两人微不可查点头，抄起放在桌边的一对鸳鸯剑，便是杀将过去。
他夫妻二人配合的还算默契，剑光闪烁不定，缭人眼睛，鸳鸯剑一左一右绞向那公子。
那公子将扇面撑开，顿时寒光四起，只见七把泛着乌光的飞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出。
一左一右两把剑仍是向前，却失了气势，软绵绵下垂，钟上元定睛一看，那一男一女脖子上均是插了一把飞刀，尽数没入喉中，就此咽气了。
四个莽汉见此，举刀再次欺身上前。
那公子脚步一动，折扇合起，左手承托住右手手腕，向右扫去。钟上元只觉这一霎时，那公子气息大变，看着虽是颤颤巍巍，但一举一动莫不合乎自然。
四个莽汉眼中惊讶，但手上却不停，只闻得叮叮叮叮四声脆响，公子扫过一圈，将四把长刀尽数打落，又是四把飞刀插在那四个莽汉心窝之上。
这一招，当真是精彩绝伦，宛若繁英绽放，美不胜收。
可这招当也是极耗体力，那公子本就体力不支，此时更是摇摇欲倒。
可那婆孙三人并非良善，那拄拐老太一声冷哼，手上拐杖犹如游蛇电光，戳在公子腿上，扑通一声那公子便倒地难起。
一枚扳指也自那公子袖中跌出，骨碌骨碌滚出船厅，滚到钟上元脚下。
看到那扳指时，钟上元都是一惊，眼睛微瞪，旋即被他强压下去。
那扳指用上好的白玉制成，只是扳指内侧却有三道宛若竹叶般的碧痕与一朵血红梅花。
这是他钟家历代的传家宝物！
钟家也是郡望，族中教训便是四字——“竹气梅心”，这扳指浑然天成，传说老祖宗也是得蒙天赐。
弯腰拾起扳指，他还未直身，便听得一个瓮声瓮气的男孩子道:“哥哥这个扳指好漂亮，送给我好不好？”
他还未答话，便是两道掌风拍向自己头顶。
心中一动，照形之法使出，那掌风顿时迟缓，钟上元直身后退，见那两个小孩均是拍掌前来，但看着自己的眼神带了些惊慌。
一声冷哼，钟上元手中长剑刺出，正中其中一人掌心，长剑一绞，神力顺流而上，将那小孩一身经脉给毁了个一干二净。
那小孩一声痛嘶，面色惨白，话都说不出，大口大口的呕出鲜血，眼看是活不了了。一旁那个见了，急忙收掌，将他揽住，三步奔作两步，想要投江而走。
钟上元知晓会是如此，那小孩还未入江，便见江水飞起，宛若长蛇捆住自己，将自己拉入水中，动弹不得，自己一身内力被阴寒之气冻住，难以运转，不多时便口鼻进水溺亡。
这便是采英之法，假大块之形为己所用，如臂指使，这才是神灵之威。
那老太也是一愣，郭家兄弟行凶三十载，乃是杀生楼有数的好手，竟这样就被外面那个毛头小子给解决了。
她心中发凉，不敢耽搁，如今那物什已经到了那毛头小子身上，自己与他相争便是找死，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当即她便要跳水脱身。
钟上元哪里会如她所愿，放走活口，这一看就知晓是有预谋的，要是做不干净，连累的只有自己。
当即将手中长剑掷出，那长剑被神力加持，宛若飞电，一眨眼便将那老太给刺了个透心凉。
那几个水手此时已是目瞪口呆，原本以为那小相公不过是个游学的书生，有些防身的武艺，不曾想这般厉害，连杀生楼有名的好手在他面前都好似土鸡瓦狗。
想起小相公那句算账，他几人一个寒颤，互视一眼，灰溜溜离开了。
将那长剑拔下收入剑鞘，钟上元将那公子扶起，带往船舱中自己的厢房内。
他初入修行，本身神池之中也纳存不了多少神力，方才那些，已是将他体内神力耗的七七八八。
将那公子放在床上，钟上元将所剩无几的神力送入他体内，见他面色有些许好转，这才放下心来。
摩挲这手中的扳指，钟上元仔细端详着床上公子的面容，隐隐觉着与自己有些相像。许多事情在他脑海中掠过，忽的他想起大伯家的二哥哥，在他四五岁时外出，跌落山崖。
当时因为那山崖之下是湍急流水，沿途也没有找到尸体，也没有听说有人救起溺水之人，因此只能立了个衣冠冢说是去了。
大伯母也因此一病不起，熬了两三年也辞世而去。
难不成，这人是他三哥钟书意。
他有些激动，不多时，那公子便转醒了。
见钟上元坐在自己对面，他想起身道谢，却浑身乏力，语含歉意道:“多谢搭救，只我乏力，礼数……”
他话说到一半，见钟上元举起一枚白玉扳指，不由双眼瞪大，不知如何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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