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瑛直直跪在地上,像是一尊雕像,漆黑的双眸像是深不可测的旋涡,似乎能吞噬一切。他的神情其实很平静,平静得有些异常。他没有对皇上近乎明示的举动发表任何意见,就这样跪着,安安静静。
“是不是觉得难过?”皇上似乎不太在意郑瑛心里是怎么想的,他像是故意的一样,咄咄逼人地模样:“小五啊,朕知道你是个有抱负的孩子。你想要什么,朕很清楚。但你得明白,若想稳稳当当地坐在这张椅子上,这样的剜心割肉之痛,你还需经历许多次。眼下不过是不能娶心爱的女孩而已,到时你就知道了,与你今后所要经历的一切相比,这实在是太过微不足道。兴许过不了多久,你就会忘记今日之痛,因为会有许许多多令你痛苦的事,等在后面呢。”
郑瑛依旧一声不吭,皇上倒是话挺多,一句又一句的,步步紧逼,似乎存心往郑瑛的伤口上撒盐,恨不得他更疼一点。
“小六已经定了亲,朕看你的亲事也不要再拖了。”皇上转身盯着郑瑛,似乎在等着他反抗似的:“你想争这个位置,就须得早些成亲。一个身份合适的正妃,再加上孩子,就是你最大的本钱。就算你再有本事,但无家无子,朝臣们也不会对你放心。朝廷需要稳定的延续和传承,无子帝王会引来朝局动荡,所以继承人很重要。”
郑瑛抬起头,望着皇上,平静的面具,终于又开始有了裂缝。
“朕看谢氏女就很好。”皇上像是没注意到郑瑛表情变化似的:“谢相保了你,你也该安安他的心。瞧瞧小六是怎么做的,旁的不论,单论这一点上,他倒是强过你许多。你是皇子,将来可能为皇,你的婚事,便是政事。你考虑自己的婚事,应当像考虑朝政大事一样才对。”
“父皇……”郑瑛跪着向前挪了一点点,张口想说什么,但他刚张开嘴,就被皇上打断了。
“朕看也无需再拖。”皇上盯着郑瑛,一字一句地说道:“择日不如撞日,朕今日就给你与谢家小姐赐婚。最近朝中事多,你的婚事,刚好也可转移些朝臣们的注意力。再者……朕听说红妆将军与谢氏小姐是闺中好友,她眼看就要出征,朕赶在她出征前给她的好友赐婚,她也好来得及表达祝福之意。瑛儿,你自小就是极沉稳理智的性子,你应当知道,这是最合适的安排。”
郑瑛没有抬眸去看皇上,他直直望着御书房里一尘不染的地砖,眸中浓重的悲伤渐渐泛了上来。
“孩子,朕知道是难为你了。”皇上很快转过身,郑瑛的眼神也让他有些难过不忍:“一直以来,都是朕难为你了。你从小到大都是如此。朕能理解你喜欢穆家大小姐。那孩子也的确讨喜,活泼开朗,心如琉璃。只是瑛儿啊,她是真的不适合你。不仅仅是身份上不合适,其实从头到脚,哪里都不合适。你想想,那样活泼的女孩子,你忍心将她关到后宫里,一辈子寂寥,与宫墙红瓦为伴吗?那是只燕鹰,不是百灵,笼子是关不住的。”
“是啊……”郑瑛的声音几不可闻:“迟早要振翅高飞,怎么能剪断她的翅翼,将她关在宫苑中。若是将她锁在深宫,那样澄明透彻的笑脸,大约再也见不到了……”
“你明白就好。”皇上点点头:“朕今日就给你赐婚。无论如何,信王正妃必须是谢家女。”
郑瑛一语不发,跪在原地沉默片刻之后,弯下身子默默朝皇上叩拜。这无言的妥协不知怎地,突然让皇上倍感心酸,身为皇子的身不由己,皇上其实比谁都明白。
他们身上的担子太重了,不竭尽全力牺牲一切,又怎能担起来?
但面对自己的儿子,皇上最终还是有了一分心软。他叹了口气,又多补了一句:“朕也无意逼你太甚,日子怎么过,朕不管你。朕再多提点你一句,今后你若有本事坐稳皇位,让谁进后宫,让谁当皇后,朕都管不着了。到时候朕都已经去见先皇了,哪管身后洪水滔天。就算……唉!”
话虽如此,但无论是皇上还是郑瑛,其实都明白,这是一句言不由衷的安慰。大周不能有手握重兵的外戚,所以将来的皇后无论出自哪一家,都不可能出自安国公府。
“父皇知道儿臣为何喜欢她吗?”郑瑛突然轻声开口问道。
皇上转头望着郑瑛,没有回答。郑瑛似乎也不在意皇上是否会回答,他继续轻声说道:“那年礼亲王做寿,父皇赐了个园子给礼亲王。儿臣与六皇弟一齐去贺寿。就是在礼亲王府,儿臣第一次见到了她。”
“那时她还是个小姑娘呢,眉眼没长开,说不上好不好看,儿臣甚至已经记不清她当时的模样了。但儿臣却清楚记得,她笑起来很好看。那样明亮的笑颜,儿臣以前从来未见过,似乎她一笑,周围都变得亮堂堂的。”
“儿臣原本也没太大奢望,只求能够常常看见她的笑颜。父皇,这宫里,实在是太暗了……而她的笑颜就像阳光……”
皇上重重叹了口气,他能理解郑瑛飞蛾扑火的心情。这孩子从小在魏皇后身边长大,而他则是个心狠的父亲。为了磨出一个合格的继承人,许多事,他虽心知肚明,却选择视而不见。
他不动声色地鼓励儿子们之间的竞争,希望能选出更强的一个,作为自己的继承人。这样环境下成长的孩子,会承受多大的压力,他其实清楚,但那又怎样?对于他来说,打磨一个合格的继承人,比什么都重要。
他不能心软,不能心疼自己的儿子们。因为他是君王,身上背着社稷民生的君王。没有任何事,任何人,能比国家利益更重要,包括他在内。
为了大周的繁荣安定,任何人都可以被牺牲,包括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