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景的最后一幕,我看见,村镇口站着的长须青衫中年人瞪着那双肆虐的绣花鞋目眦欲裂。他身旁还站着六个人,这七人自始至终没有参战。
虚影消失的一瞬间,借着那一晃,我总算看清了。这七人都有一只手按在一块散发着淡淡清光的白色石碑上,哪怕战场中所有术师和异灵死绝,都未曾松开过手。
不知为何,看完整个虚影的我鼻子一酸,恨不得大哭一场。小姐姐也被深深震撼,久久没有出声。
近万术师和异灵,战到最后全数罹难。虽然我不懂道术,可眼界还是有。这些人里面哪怕任何一个,都比现今沽名钓誉的骗子们强一万倍!可他们最终的结局,却是灵体进入阴滩,无声无息的在这里战斗到死!几乎可以想象,如果没有他们拦住这场大劫,现在的人间是什么样子。冥海若被污染,世间必定邪鬼纵横,生灵百不存一!
突然间心中就充满了恨意,怒气填胸让我浑身发抖,只觉得有什么堵得我心慌。
极度郁结之下,我再也忍不下去了。打小就胆小怕事的我,却猛然对着漆黑的湖泊大吼出声:“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给老子滚出来!”
吼完不管三七二十一,大步流星直接走上前方废墟!
小姐姐一愣,而后默不作声。悄然跟上,静静的立在我身后。
下一秒,我就为自己的冲动感到了深深后悔。
从身周废墟里,从漆黑色的湖中,从地脉缝隙处,一只接一只身披锁链的蓑衣邪鬼飘然而出。湖面突然翻卷起滔天巨浪,像是在回应我的怒吼般,密密麻麻无穷无尽的蠕动着的反弓爬行邪物冲出水面。黑气从湖中扶摇而起,眨眼间,就有不知多少恐怖玩意儿向我们涌来!
小姐姐粲然一笑,仿佛花朵在两颊盛开,美的令人目眩。“小巡,今天我们就要死在这里啦。”
“生生灭灭没什么大不了!”她浑身微微白光亮起,比在法原寺面对群鬼时还要耀眼夺目得多。修长的小手轻轻抓起我的手掌,一个复杂的卍字印记被她摁进了我手心。我被她按过的右手灼热发烫,旋即那微微的白光也在我右手亮起。
“你现在也可以战斗了!”小姐姐轻声笑道,“来吧,能杀多少算多少,人总有血性的那么一天,我们不能输给先辈!”
“哪怕这一次,只有我们两个人!”
说完这句话,小姐姐头也不回的冲进了鬼群里。刹那间无数邪鬼就淹没了她瘦小的身影,我只觉得牙齿把嘴唇都咬破了,只恨自己没有跟着白焇奕学得个一招半式,能在此时派上大用场。
灭世般的鬼潮已然到得近前,那些曾经令我亡魂皆冒的恐怖东西,第一次真真切切的出现在了眼前。我深吸一口气,看了眼灰蒙蒙的天空和阴暗的世界,心情逐渐变得平静而坦然。举起右掌对着涌到身前的邪灵就是一阵劈砍,然而邪物的数量实在太多,一眨眼就不知多少蠕动玩意儿咬在我灵体上,一扯就撕下一大块来。
剧痛早已让我完全麻木,我发疯般机械的挥舞着手臂,用尽所有力量把身上的一只只邪物斩为黑气,自己却连意识都已不再清明了。
清朗的声音突然在这惊天动地的鬼潮里响起,“谁说只有你们两个人?”
“吾天巡一脉,岂容宵小放肆!”
一道淡淡的长须青衫身影,从废墟的白玉石碑中走了出来,一路走向我。所过之处,邪鬼如沸汤泼雪般融为黑气,到得身前,一个跨步便直接走进了我魂体中。
“千年大劫之战,吾已然魂飞魄散!留一盏魂印,借我周家嫡传真灵,今日便彻底荡平劫数!”
我突然发现自己手脚都无法动弹,也不能开口言语。走进我身体的古时青衫人完全接管了我的魂躯,举手抬足引动无尽风雷之势,一个小小的动作便能覆灭数百邪物!
紧接着,白玉般的石碑上,每一道掌纹里都走出了一个淡淡的魂影。那些我在地脉记忆中见过的熟悉身影,几乎尽数出现!
后背翻腾着巨大螣蛇身影的妖族青年大笑着从我身边走过,还不忘冲着我挤眉弄眼:“小少爷,好好看好好学!周先生使用的秘术,现在你们家应该早就失传了。一旦他魂印散去,就真的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了!”
浑身包裹在冲天黑雾中神魔般的人影举手抬足间便将身前鬼物撕的稀碎,扯着尖利嗓音大吼:“我灵族居然还有如此强横的后辈,绝对死不得!小姑娘莫慌,老子这就来救你!”
“重见天日,数千年后还能再与诸君共战一场!快事!快事!”
**的声音传出老远,手提符文长刀的武士,拿着两个罗盘的乞丐,浑身抽射着丝线的大娘……一道道淡淡的魂影越聚越多,汇集成了一片汹涌的人潮。面对诸邪一路平推,摧枯拉朽扫荡过去!
我当然记得螣蛇青年对我所言,屏神凝气仔细的记着我现下的所有动作。抽冷子望了下四周,发现这次的鬼潮数量虽多,但后继无力,完全不像之前看到的那样无穷无尽。即使术师和异灵们都只剩下了些许魂魄,实力大打折扣,但是两相抵消之下,居然还略占上风。
同样惨烈的战斗在我眼前触目惊心的展开,修炼者们本就只剩下最后一点魂儿,此时更加悍不畏死。或自爆、或镇封、或撕咬……都采用了杀伤力最大的同归于尽的打法。只求弄死更多的邪物,对自己状态完全不管不顾。
身后的修者们一边打一边互相使个眼神,妖族螣蛇青年就笑着对我讲道:“周老先生,劳烦您去对付那个玩意儿,这些臭鱼烂虾交给我们大扫除就行了。您所剩不多的真灵印记,不能全浪费在这。”
我不由自主的点点头,传出来的却是那个清朗的声音:“如此甚好,麻烦诸位同道,老朽便先行一步。”
青衫人带着我轻描淡写的,向着废墟尽头唯一一间还算完好却灰尘密布的低矮房屋走去。
一群浑身扭曲的无数邪魂组成的猪牛挡住了去路,青衫人轻声道:“小子,体型巨大胡乱拼凑的邪鬼其实不堪一击,只要明白是什么让它们组合在一起,就能诛杀。”言谈间,“我”抬手在扑过来的畜生头上挨个拍了一掌,一缕诡异的黑气被他拍的从畜生们的鼻孔里飘出。说来也怪,黑气消散后,组成这些邪物的魂体竟然直接崩散开来。
屋子门前,站立着一群面无表情的村民。似乎早就知道我要来,一直静静的等待着。那个熟悉的村长摸样的干枯老鬼,就站在最前面。
“道可道,人间正道。孩子,他们本是当年一道入冥的术师,却因贪图力量,被引入了邪途。一旦化邪便万劫不复,永无退路。”“我”脚下踩出诡异的步伐,双腿都向后反了过来,完全是在反向行走。这不像活人能走出的身法,却完美躲过了村民们所有的攻击。“我”手捏手印,一一拍打在村民们后心,黑气从他们口中不断喷出。村民们在地上翻滚哀嚎着,最终消失于无形。
“同为修道之人,心智坚定,为何他们会化邪?”“我”一边说着一边推开了面前的这扇门,“邪由心生,心中坦荡,则自然光明磊落。”我尚未理解他说的话,就已经走进了屋子。
进的屋里,我才发现,这屋子居然是倾斜的,这使它后半截浸泡在湖泊的黑水中。屋里可谓空空如也,简陋已极。引人瞩目的便是,黑水上漂浮着的那双呈妖异红色的绣花鞋。
由于双魂一体,我能感觉到波澜不惊的青衫人总算有了些如临大敌的轻微心神波动。对这双鞋,我可是记忆犹新,之前地脉浮现的古战场中。最后于数十万鬼潮中存活的几名修者,可谓无一不是强横无匹。最后却尽皆被这绣花鞋只是轻轻一碰,就陨落在此。
绣花鞋突然从黑水上飘浮而起,蜻蜓点水般落在我面前。
青衫人哈哈一笑,竟然直接抬足穿了上去。
我不知道青衫人什么感觉,这瞬间,我整个魂儿却是轰然一震。
眼前场景突然变换,我完全感觉不到青衫先祖的存在,手脚突然也像是变回了自己的。我坐在自己家里,面前是个慈祥的妇人,正在给对面的父亲倒茶。心中诧异之极,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中年妇女又给我也倒了一碗茶。
见我木愣愣呆在那不动,父亲眼眉一瞪,“巡娃子想什么呢,还不给你妈妈道谢?”
什么,这个一脸慈祥的妇女竟然是我过世已久的母亲?鼻子发酸的感觉又上来了,哪里还顾得上真假,我扑进母亲怀里忍不住嚎啕大哭。
突然间双亲像影子一般淡淡的湮灭在我视线里,我不顾一切的伸出手去想拉住母亲:“妈妈,别走,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场景破碎了,满脸泪痕的我,正坐在一家高级餐厅里,身边陈梦瑶巧笑嫣兮在给我夹菜。见我呆若木鸡,便伸出纤纤玉手在我手上捏了一把,有些嗔怪的说:“想什么呢?呆子?再不吃饭菜都凉完了。”
这真的是梦吗?是幻觉吗?如果梦里都是这样的场景,我情愿一辈子不醒过来。
又一次场景破灭了,心内空空如也的我回到了房间里。小姐姐扯着我的耳朵,“小巡,醒来啦醒来啦,怎么在阴滩都睡着了?”
“他们人呢?”我问道。
“大战结束了,自然都尘归尘土归土了呀。对了,我也要进冥海转世投胎去了,以后你一个人一定要自己保重呀。”小姐姐还是那嬉皮笑脸的模样,冲我挥挥手,便飘出了房间。
小姐姐要离开我了?
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从心底最深处传来,大滴大滴的眼泪从脸颊上又一次滑落。我嘴里念叨着:“小姐姐,别走……”一切都顾不得了,推开房门就紧紧追了上去。
越是追赶,小姐姐的背影却越来越遥远,最后走进了灰黑色的海浪里。我双腿一软,无力的跪了下来。
“你们怎么都不要我了啊——”痛断肝肠的哭嚎声里,我心如死灰,便要纵身一跃,跳进冥海中去。
“痴儿!痴儿!还不醒来!”耳畔突然传来雷霆大喝!
“我为什么要醒来,都不要我了,我醒来有什么意义?”我失魂落魄的说道。
“孽障!我要你形神俱灭!”长须青衫人震天动地的咆哮声中,我终于醒转过来。仍然还在那个房间里,我躺在地上,青衫先祖和那双妖异的绣花鞋都已消失不见。妖族螣蛇青年和包裹在黑烟中的鬼修站在旁边一脸警惕的守护着我;小姐姐正低着个头,一脸关切的蹲在我面前。
“没事吧小巡?你刚刚怎么了?”
“小姐姐你不走了?”
小姐姐一脸莫名其妙:“你在说什么啊,我为啥要走?”
我怔怔的看着她,一把把她紧紧抱住,忍不住放声大哭。即使灵体哭泣也没有眼泪流出,但我心里却早已泪如倾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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